“我不爱看你!”云浦气冲冲地扭过头。
    “真不看?”曲陵南故意问。
    “快滚快滚!”
    “亏得我千辛万苦给你留下一株灵草,咦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哎呀我给忘了,云浦你帮我瞧瞧。”她一面说,一面自怀内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玉盒,稍微开了个缝,登时清香萦鼻。
    云浦一闻之下,再也忍不住,他毕生精研丹药,于灵草一道最是熟悉,然好的灵草可遇而不可求,更何况曲陵南手中这株只记载于古籍中的东西。
    他一扑过去,迫不及待抢走那玉盒,打开一看,绿光盈盈,灵气四溢,云浦刹那之间,按捺不住浑身颤抖,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这是玄云草?”
    “我可不识得这叫啥,”曲陵南摊手无奈地道,“我只见它生的不凡,料来可以入药,没错吧?”
    “岂止入药,有这株草,老子能炼出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玄云丹!”云浦抬起头,目光炯炯道,“我要完成我师傅毕生夙愿,炼出举世无双,名垂千古的神级丹药。”
    “啊?这么厉害啊,我忽然改变主意,不送你了。”曲陵南笑嘻嘻地凑上去作势要夺,云浦立马老母鸡护鸡崽子一般牢牢护住,嘴里叽叽喳喳道:“喂喂你干嘛,东西送出门一概无讨还的道理,你师傅难不成没教你么?”
    “有这事?”曲陵南道,“可我瞧你连见我都不愿,那还给你东西作甚?白白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我屁股热得紧,”云浦乱七八糟道,“你的脸才冷,呸呸,想拿回去,做梦。”
    他二人闹来闹去嬉戏半日,经年的隔阂逐渐消散,云浦童子忽然停了下来,目露悲伤看着她,低声道:“你可知脱离琼华意味着什么?”
    曲陵南笑着摇摇头:“当日我进琼华也不晓得意味着什么,今日离开此处,亦无须多想。”
    云浦忍不住又问:“真个一定要走?就算你师傅是有些不靠谱,可你还有太师傅师叔师兄啊……”
    曲陵南打断他道:“莫说这些了,你日后要来我们寨子做客,我还给你留着这些奇花异草。”
    云浦叹了口气,道:”也罢,女大不中留,何况你从来就不是没自己主意的。”
    曲陵南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又朝涵虚真君行了大礼,将藏了毕璩元神的四象归元盏取出,双手奉上道:“真君,毕璩道兄的元神在此。”
    涵虚伸出手,那灯盏顷刻间飞回他手中,他与毕璩相处最多,情分自是不同,此时竟有些激动,转头便吩咐道:”快快,拿去毕璩的肉身处。”
    他身后的传经堂长老接过,颔首领命,随后纵身一跃,御剑飞去。
    “毕璩道兄罗里吧嗦,恐怕一醒来又要训我,我还是先走为妙,”曲陵南双膝跪下,恭恭敬敬朝涵虚叩了三个头,道:“真君,此间事已毕,再会。”
    涵虚目露笑意,伸出手掌摩挲她的发顶,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上而下,将她五脏六腑都温暖偎贴了一遍,道:“好孩子。”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眼圈一红,但强行将心中的酸楚压下,她抬头咧嘴一笑,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等等。”涵虚真君道,“师徒一场,终归有缘,孚琛,你送送她。”
    曲陵南蓦地抬头,却见孚琛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正要说不用了,却听孚琛朗声道:“领命。”
    他话音一落,便上前携住她的胳膊裹挟着飞天而起,曲陵南根本无从抗拒,就已经被他带上碧天。
    耳边风声猎猎,孚琛紧紧环抱着她,还当她是当日那个不懂御剑,不会飞行术的小姑娘般,生怕她掉下去似的。不知为何,曲陵南却想起多年前,孚琛最是不耐带她飞,每次都要她紧紧拽紧他的道袍,抱住他的胳膊,可往往还会被他半路上丢下去。
    然而那时候她多么欢喜,只要挨紧师傅便怎样都好。
    那时他们二人,都以为这师徒会长长久久做下去,却从未料过有朝一日缘分一断,俩人便要各分东西。
    “不教你飞行术,不给你飞行法宝,你可曾怨过?”孚琛忽然问。
    曲陵南摇摇头,道:“不曾。”
    “我那么做乃是有意。”孚琛低头道,“当日种种一切,皆是有意为之,我便是这般卑鄙虚伪,满腹阴谋诡计之人,明知你无辜受累,却仍然由一开始便算计于你,为私仇连心爱的徒儿都可转手利用,这样的我,你可曾恨过?”
    曲陵南猛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她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孚琛眼中深深的悲伤与不舍所触动,到了嘴边的讨伐,忽而化作一声叹息。
    “随便吧,”曲陵南避开他的视线道,“反正你以前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左右不了你想法,没啥好恨。”
    “可是我恨,”孚琛抱紧她,哑声道,“我恨左律滥杀无辜,害我父母兄长性命;我恨天道不公,舐犊之情,反哺之心,顷刻间皆能化为乌有,满腔怨怒,仇人却偏生太过厉害,报仇雪恨简直痴心妄想;我恨了许多年,恨师门一视同仁,并不以我天灵根便另眼相待,我要什么都得拼命努力,自己去争;我还恨我师傅,明明晓得我身负血海深仇,却偏偏只肯传我不温不火的琼华功法,我习紫炎功,结金丹凝元婴,全是靠一己之力,无人相助半分。我以为待有一日修为深不可测,与左律相并肩齐名,届时与他决一生死,当能解这心头之恨。可事到临头,我却发现我仍然满心恨意,我最恨的,竟然是我自己。”
    曲陵南听得恻然,摇头道:“莫要说了。你说这些给我听又有何用?”
    “是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然若连你都不愿听我肺腑之言,我便要被对自己的滔天怒意吞噬殆尽。南儿,为何我要到今日才明白,老天待我不薄,它分明将你给过我……”
    “别再说了!”曲陵南心中大恸,狠命一把推开他,于半空中轻飘飘打了个转,悬立风中,发鬓飘散,轻声道:“孚琛,你看,我会自己飞。”
    孚琛伸出手,痛苦地道:“不,让我带你……”
    “用不着了,”曲陵南温言道,“我已非昔日之我,你又何苦执着于过往?”
    孚琛深深凝视着她,目光凄厉,语气却温柔:“真个要离开我么?”
    “我从未回来。”
    “好!”孚琛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目光已是一派清明:“泾川曲陵南,当日落上古冰洞,我是否曾救过你性命?”
    曲陵南一愣,随即点头道:“是。”
    “师徒相伴数年,我虽算计了你,可是否曾真心照料过你,于你有过哪怕一丝半毫的师徒情谊?”
    曲陵南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有。”
    “那么,”孚琛轻轻一笑,笑得无奈却又坚决,“我能否有资格求你一事?”
    曲陵南道:“只要不伤及无辜,毁我道心,你可吩咐。”
    “放心,我便是毁天灭地,亦舍不得再伤你分毫。”孚琛凝视着她,缓缓道,“当日我与太一圣君有约,若我修为臻至化神,则有资格与之决战,如今我已有此实力,不日将与之相邀。陵南,无论胜负,我都求你事后来看一眼。”
    曲陵南咬紧嘴唇,问:“为什么?”
    孚琛笑容加深,那笑中却满是苦涩:“此战我并无把握,然我背负此执念已日久年深,疲累不堪,是时候需做了断。若我战败,我希望你来亲手收我骸骨,灭我元神,省得我堕入魔道鬼修,累人累己;若我侥幸活下来……”
    他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的期许,问:“若我侥幸活下来,能否重新与你相遇相识?这一次,我不是什么文始真君,我只是一个叫温孚琛的人……”
    曲陵南脸上传来凉意,她用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以手背用力擦泪,恶狠狠地道:”想得美,你死活与我无关,我作甚要去看多你一眼?”
    ☆、第 119 章
    一百一十九
    “陵南……”
    曲陵南猛然一甩手,运起五灵之力,顷刻间于半空中倒飞十余丈远,她远远看着孚琛,口气斩钉截铁,然而却带着她自己亦能感觉到的色厉内荏,这般说道:“涵虚真君今日已准我脱离琼华!”
    “我既已离琼华,往昔种种,便已是过眼烟云。”
    “既然是过眼云烟,我与你再无瓜葛,你爱与谁决战,胜负几许,又干我何事?”
    “既已不关我事,麻烦莫要提这些事后嘱托,我不爱办。”
    “亦是,办不了。”
    她最后一句几近耳语,也不知孚琛听见没有,只是满腔伤感,无处着落,恨不得冲上去跟孚琛打上一架,可又分明晓得,纵使真打一架,那人也只会不还手,那打来又有何用?
    这种状况就如当日获悉一腔柔情全喂了狗那般,愤怒之外,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她无法可想,故而仍愿一走了之。
    于是她便真个转身就走。她已经学会御风术,她怀里还有上古神器清河灵镜,纵使器灵伤了元气,然用来做飞行器却是天下无双。
    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小姑娘。
    可在心底她又知道,有些事,便是再过上十年百年,她仍然无法处理得当。
    修为在心,然心却会乱,乱象丛生,欲再寻冲淡平和又谈何容易?
    所以她会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孚琛。
    那人蓝袍翻飞,长发纠缠,一双眼满是深邃而不欲再言的遗憾忧伤,便是隔得再远也能清晰传达。
    所以她会忍不住闭上眼,一运息瞬间疾飞,恨不得霎时间跑到天涯海角。
    仿佛只要飞得够快,就能忘得够快。
    可惜不能。
    她不知自己飞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满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懑难过,便是自玄武大陆由南至北地飞几个来回亦难消此恨,待潮起潮落,月盈月亏不知凡几后,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就如内心被掏空,五脏被重新捋过一般。
    她身不由己地渴望停下,待真能停下之时,却发现原来自己已飞至泾川古寨上空。
    从上往下俯视,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环抱之中,泾川古寨宛若小小鸟巢,四方灵木青翠欲滴,灵气充沛,令人醺然欲醉。
    她缓缓下降,远处十余名青年男女皆作寨中人装扮,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一般若鲜艳明媚的笑颜,一般如花灿烂的年纪。
    曲陵南眼力甚佳,她一眼瞧见,那正中被围拢着的少女,竟然是原来被孚琛囚在洞府之中的少女沐珺。
    后面在琼华派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太过艰险,她顾不上这个妹妹,却不知她竟已回转家园。
    “南儿姐姐,你回来啦。”沐珺见到她眼睛一亮,自人群中朝她跑来,笑嘻嘻地道,“我正在跟他们讲你本事可大了,囚我的疯道君再厉害,可到底还是瞧你面子上不敢对我怎样,又教我背琼华经,又乖乖把我送回家……”
    曲陵南愣了愣,问:“他把你送回来?”
    “是哇,”沐珺点头道,“疯道君与我讲,姐姐要回寨子,让我也回,其实我还没背熟琼华经,不太想匆匆忙忙走,可那道君此刻看着好好的,谁知道他下一刻发起疯来会如何?我就想那还是趁他看起来好说话时赶紧溜吧。哦对了,姐姐,疯道君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物,托在手掌上,一团灰扑扑的缎带,毫不起眼,只细看时有金边流光淌过。
    正是当日孚琛送她的发带,后来她为救道微真君,匆忙间将之解下以代绳索,再后来她飞离琼华,确实早已忘记了还遗下这么个物件。
    哪知道兜兜转转,这东西又一次回到自己跟前。
    “这,是发带?”周围一个女孩儿好奇地猜测。
    “这等颜色怎会是发带,一点都不鲜亮好看,要叫我说,定是腰带无疑。”
    “哎呀那可要配什么颜色的裙子呀?南儿姐姐,灰色最是不起眼了,不若我替你在其上绣些粉花绿草,可使得?”
    “你不懂啦,灰底上绣些宝蓝色花才叫鲜亮,也配得上南儿姐姐身上这身蓝袍。”
    她们一人一句,清脆婉转,宛若百灵鸟叽喳歌唱。曲陵南却只低头瞧着那发带,忽而觉得重愈千斤。
    少女们争执不下,沐珺大声道:“别吵了,那就是发带啦,你们不要小瞧哦,这发带可是件法宝,嗯,可变大变小,对吧姐姐?”
    曲陵南默然无语,她将发带缚在手腕处,一层一层,仿佛包扎看不见的伤口。随后,她手一扬,淡淡地道:“都猜错了,这是护腕。”
    “哦,真的是护腕么?”
    少女们多淳朴,亦爱偏听偏信,当下即有的睁大眼睛道:“怪不得瞧着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呢。”
    “那护腕还绣什么花呀,这样就很好。”
    曲陵南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哑声道:“是啊,这样就很好。”
    “真的么?”身后突然有一人突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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