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个月。
    夜半时分,不知道从哪传来的耳语,扰醒了睡梦中的我。
    「欠你的,我用灵魂抵,你记得来收……」
    我知道声音的来源不在屋里,更像是濒死的灵魂在对我呢喃,我下意识看向水晶球,它正映照着我此刻想知道的真实。
    兰斯特呆坐在堆满杂物的暗巷里,使我想起相遇时,他在狼群面前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这次他甚至没遇到需要反抗的危机,就只是坐在角落等死……
    当初要把他送回狼群,他不是喊着不想死吗?
    这些年在农场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有钱赚、有地方住、有人喜欢他,这不就是人类在短暂的生命中,汲汲营营追求的吗?
    我深深不解。
    「她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她靠近我……」
    「对不起……」
    「所有触碰都让我觉得好恶心……」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修女明明已经死了。」
    水晶球又传来呢喃,彷佛是他在死前对自己的人生回顾。
    我终于意识到修女对他做过的种种,从未随着她的死而消逝。那些记忆不断在他的人生里反复播送,每当有人触碰他,他或许就会想起修女在他身上留下的感觉。
    烙印,是只要还活着就无法从肉身抹去。
    即使我曾应允他的愿望,也无法救赎他。
    此刻的我,还要重来一次吗?
    望着水晶球里狼狈虚弱的身影,那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兰斯特,我赫然想起在黄木屋的日子他之所以自在开心,或许是因为我身为女巫本来就想跟人类保持距离。
    除了相遇那一日,扯着他领子把他从狼嘴下救出,又扯着他领子想把他抓去喂狼之外,从未有过触碰。
    即使人类的生命非常短暂,但他的生命是因为我的介入才得以延续,我是否该负起责任,让他的生命终结在更美好的时刻?
    至少要比现在美好吧?
    哪怕是因为帮我采集悬崖边的花草摔死,都比现在好?
    于是,我再次出现在毫无求生意志的人面前。
    「……?」他缓缓抬起脸,长高了不少却变得非常消瘦。
    「你是来收割灵魂的吗?还说不是吃灵魂维生……」他扬起嘴角,气若游丝。
    「你还想回来吗?」
    「……!」他张了张嘴,红了眼眶:「你不是……不需要我……」
    「其实……」我露出心虚的笑容,讲了一些实话:「我有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买了新的很快又不见了。」
    「不是不见吧……肯定是又忘记放在哪。」他一脸不意外地看着我:「比起灵魂,你更想要我回去帮你整理房间吗?」
    「嗯。」
    「好……我可以为你工作一辈子,绝不背叛、不泄密、不偷窃、不……」他还在想。
    「不碎念。」我补充道。
    「那不行,至少我死前要教会你怎么收好东西。」
    「……。」我无语地俯视他。
    「我真的可以回去?」
    「契约就以你的生命为期限吧,直到你命终之时都得为我做这些事。」我拿出写好的契约,他咬破自己的食指毫不犹豫地盖上血印,我也盖上血印,契约生效。
    「你还站得起来吗?」
    「嗯……」他扶着墙颤巍巍地起身,往前一步便又浑身发软,我连忙搀起他:「我只是……太久……没吃东西……」
    「喔。」正当我思考着搀扶是不是也会让他感到恶心,他已经顺利跨进木门,我顺手把门关上。
    再次回头,一抹黑影垄罩而来,我被他紧紧拥住。
    「兰斯特?」不是讨厌人家碰他吗?
    「谢谢你……」他后知后觉地退开几步,眉目纠结地看着我。
    「你自己找东西吃……我先去忙。」我不想听他诉说心事,也不想为自己的出现多做解释。
    那一夜,他走向厨房,打开锅盖,看着我提前煮好的南瓜粥,哭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因为这次的契约里,没有哭一次就砍一根手指的条约吧。
    关于那个拥抱,在往后的日子里也没再发生过。
    -
    今天是我离开了上千年后第一次回到那里,为了探视路易是否住得习惯。
    我住过的地方都会使用某种结界让那些物质能活得跟我一样久。屋子里还维持着千年以前的状态,只是有些灰尘。
    刚踏进屋里,还没来得及顾盼,路易就扑了过来。
    「伊奈──!」
    「你住这里还习惯吗?」
    「嗯,阁楼那个房间有好多人类的小东西!」
    「……。」
    「怎么了?」路易好奇地看着我。
    「你睡阁楼?」
    「嗯。」
    我以为他会睡在我房间……
    「对了。」路易拿出一本老旧的黑色笔记本问我:「兰斯特是谁?」
    「什么?」我从没见过那本笔记本:「你在哪里拿到的?」
    「兰斯特是那个房间原本的主人吗?」
    「是啊,不过他已经逝去千年之久。」我轻描淡写道。
    「可是那个房间保存得很好,他对你……很重要吗?」
    「他只是个生命极为短暂的人类。」我说的是事实。
    「你将一个人类的房间保存了上千年?」路易的眼神变得复杂。
    「只是搬走时顺便。」我不想多做解释。
    「你爱他吗?」路易突然这么问。
    「……。」那二十多年时光明明应该模糊不堪,但屋子里的空气、灯光、摆设,又让那些记忆变得清晰。
    「看来你很爱他……」
    「兰斯特是唯一一个让我知道有家人是什么感觉的人,不过他已经死很久了,你还要吃他的醋?」
    路易听到答案后,沉默良久。
    「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应该会很难过吧……」他紧握笔记本蹙眉低喃:「你似乎不知道这个人有多爱你。」
    「我知道喔!」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封泛黄的信交到他手里:「他三十岁那年,从我的柜子偷了一瓶诅咒药水,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只在桌上留下这封遗书……不是我忘记他,是他丢下我离开。」我叹了声便往外走,附近除了树林变得更高更阴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亲爱的阿芙雷:
    原谅我抛下这副挥别不了阴影的躯壳
    也不想你看见我逐渐衰老丑陋的模样
    你说诅咒药水会将印记烙印在仇人的灵魂之上
    你可以凭借一句咒语就认出印记找到你的仇人
    希望来日你能用这个方法找到我
    希望到时候的我能陪你活得更久
    希望在不久后我能重新爱你一次
    哪怕我将遗忘所有过去
    灵魂也不会放弃回到你身边
    是啊,我想起自己为什么再也不想回来。
    区区一个人类,我为何要为他的消亡感到悲痛呢?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要亲手埋葬他,只是那天比我想象中更快来临。
    他为何要害怕衰老?我从来不是看上他年轻健壮才将他留在身边,相遇那时他不过是个孩子。
    二十年在我的人生中非常短暂,却足以养成许多习惯。
    我似乎在那间屋子里习惯有人陪伴,他是个不害怕女巫的人类,也从没想过要利用我得到无尽的名声和财富。
    在我受尽欺骗后,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他了,他却轻易离我而去。
    甚至饮下我为了对不死族复仇而制作的诅咒药水,那该多么讽刺……我彷佛亲手杀了我唯一能信任的人。
    他为何如此残忍?
    纵然我质问他,他冰冷的躯体也再无回应;任凭我用烈火将他烧成灰烬,他也感受不到我的愤怒。
    「伊奈……」路易走了出来,手中还握着那本笔记本:「我想他不是故意丢下你的,这里写的都是不想让你知道的痛苦……」
    「不想让我知道?他对我有什么不满都是直说,还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我接过手,翻开第一页,像是日记却没有记载日期和天气,看上去更像为了抒发而随手记下的内容。
    然而……
    里面的每句话,我都不曾听他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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