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寂静深夜,狂风在窗外作乱,呼呼作响。
    这座城市连天气都这样冷冰冰。不像南京,即便有雪,依旧温润,初雪时,秦淮河边的歌喉像软绵的糯米酒般勾人心肠。
    虽然海因里希警告她不许再去。
    她问为什么,他说没为什么。她年纪小小就会呛人,左一口凭什么右一口我就去,他连废话都懒得说,提鸡仔似的一拎,通常还没趴到腿上就已经嗷嗷求饶。
    她从小熊的怀抱里抬起脸,手指去戳它鼻头硬邦邦的塑料壳。
    发呆,还是发呆,她又开始想入非非。
    一个跨坐,与熊面对面,额碰额。
    福子、福子,给我笑一个?
    福子一如既往咧开嘴,笑它的主人是个白痴。
    福子啊福子,真该把你留在那张床上啊……
    还有丢在地上的袜裤,睡前的读物,都一样不少的留在那里……
    她的秘密痕迹无处不在,他的卫生间,他的沐浴露,她的浴缸,当然,还有他的床……
    她满脑子都是他发现这一切的画面,是恼怒、惊讶还是……
    翻个身,墨色的长发铺了一床,她望着头顶床幔,幽深的瞳孔在翻滚,体内有个小人在不停蛊惑这场实验,一点点勾引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算了算了……
    她哪敢?
    况且大概率也能想到结果——将她狠训一顿,耳提面命警告下次不许再胡闹,一切只当她又要惹祸。
    令人沮丧透顶的结果。
    外边有狗在叫,戈蒂在煎熬中沉沉睡去。
    寒风透过未关紧的窗,吹动墙边的日历。
    这是1938年,十一月的柏林,第三帝国的首都。
    ……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赤色扭曲成尖利的爪,四面八方涌来,枪声、尖叫声混成一团在耳边悲鸣,少女惨白着脸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着。寒风灌入破开的窗口,将窗帘吹的狂乱摇摆,月光半透,如同鬼魅招魂。
    手边的台灯应景般灭了下,戈蒂掀开被子,鞋也顾不得穿,朝隔壁狂奔而去。
    海因里希在门被打开那一刻便已清醒,意识到是谁,他快步下床。刚出内卧,一个身影朝他扑来,他接住人,将她向下滑的身板扶稳。
    胸前传来哭声。
    “不怕,”他将身边小灯打开,往下看时眉心皱了皱,“又不穿鞋。”一提腋下,让她踩着自己。
    他拍拍她,还是说:“别怕……”
    戈蒂不清醒,她哭的伤心,同样的梦,几乎伴随她数十年,如此真实的痛意,如此的身临其境,像有只手捅入心脏将它反复的碾碎,窒息的甚至想要呕吐。
    或许随着长大她已经笃定那是幼时的一段记忆,可她忘了。
    她只知道她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德国人。
    五岁以后,她的记忆是眼前的男人。
    戈蒂被宽大的外套包裹。这股气息令她逐渐镇定。她紧紧抱着他,恨不得八抓鱼似的黏在人身上。
    “我要跟你睡……”声音可怜,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可以理直气壮,不必担心引人怀疑。
    “别胡说,”他将人扶开点距离,手探额,一手冷汗,深夜的嗓音低哑却异常温柔,“我陪你过去。”
    她脸上有泪痕,微光下一清二楚,此刻任性,重新扎进他怀里,用沉默逼人就范。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来吧,小鬼。”他微微弯腰,单臂一揽,她便稳稳坐他胸前,空出的手将大衣裹紧,走时不忘颠颠。
    “怎么半点没重。”也不长个儿,身高比同龄的孩子差一大截,就算有种族差异也不应该啊……就这样还敢不喝牛奶!
    戈蒂下巴磕在坚硬的肩膀上,心仍在痛。
    老旧的地板吱吱低颤,走廊尽头有光,窗面有雾,模模糊糊间有白点飘落。
    她微微睁大眼,    “……下雪了!”
    头发被揉了揉,
    “嘘……小点声。
    ……
    毫无意外,第二天顶着双熊猫加蛤蟆眼。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气温一下变得更冷。戈蒂在被窝里不愿起,安娜对叫她用早餐这件事却锲而不舍。
    “我也是没办法呀,先生的意思是吃完早餐了再继续睡,再不起来,他要亲自上来啰。”
    安娜今年五十不到,一笑,胖胖的脸挤在一起,眼睛弯弯,亲切的不行。只有她们时,她通常说母语,带着浓郁的苏南腔。
    没错,安娜婶婶和她一样,都是中国人。
    戈蒂十三岁到柏林,样样不适应,无论天气、饮食还是这座城市的气质,尽管自五岁起她便与一群德国人生活。
    好长一段时间肠胃都在抗议,整个人焉哒哒,又开始经常生病,一下回到当初他把她从雪地里捡回去的样子。
    找来的厨师手艺始终不地道。安娜是她跟来市中心以后,海因里希从汉堡的唐人区请回来的人,也不知有意无意,她不仅是中国人,甚至跟她来自同一片区域。
    当安娜把一碗鸭血粉丝汤捧到她面前时,她苦尽甘来的眼泪从嘴角流了下来。
    戈蒂又闷了一会。下床时踢到椅子腿,脚趾头一阵刺痛。椅面早已没了温度,他陪着她大半夜,一点不耽误第二天早起。
    俾斯曼先生好像永远不会出差错。
    这样想,顺便在装饰镜前检查形象,把头发梳梳好,这种时候,也只能追求不算太糟。
    戈蒂懒懒散散地下了楼。
    餐厅那头,男人的背影宽大挺正,正拿着今日最新时报,元首举手呐喊的半身像占据大半个版面。
    “早安,海因里希。”
    “早安,”他收起报纸,“吃早餐,吃完再休息。”
    曲指碰碰她眼下,“疼不疼?”
    “一丁点。”咬一口面包,新鲜酥脆,烫的身体都暖起来,“我今天实在不想喝牛奶……”
    他说晚上喝,给她换喜欢的鲜榨果汁。
    戈蒂连连叹气。
    料理台的咖啡咕噜咕噜散发香气,餐桌只有刀叉微弱的碰撞声,往常的清晨总有人的话没完没了,今日却反常,女主角昨夜生理心理双双受创,只剩焉哒哒埋首啃面包的气力。
    海因里希余光一扫,轻笑,“这么困?”
    “还疼……”
    “那站着吃?”
    对方起床气攒够一万吨,“我躺着吃!”
    他又笑,纯粹逗小孩的姿态,她抬头,正与深邃的眉眼撞上,一秒钟打退堂鼓,随之而来是满肚子怨气。
    脑中又千转百折不知想了多少东西,这下彻底没了睡意,想起昨天带回家的东西仍在主卧,跟人打了声招呼便上楼去。
    礼盒还在大门旁的角落里待着,上边放着莉娜送的书。
    翻开第一页,是她洒脱的字体:
    亲爱的戈蒂,感谢上帝让我们在短暂的人生中,有了相识相伴的机会,我是多么幸运,在茫然与怀疑时遇到了知己,按你们中国话说,大概是千里马遇上伯乐。
    大家都说我是怪人,就连我的父母也这样想,他们说我的建筑图光秃秃的就像没衣服穿似的寒酸,你却懂得。不是礼貌的客套,你的鼓励与理解让我由衷的感受到了力量,我怀念那些日子,那些聚在一起的所有日子,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吃冰棍,虽然约会的地点一再受到限制……然后你会用那惊人的语言天赋,给我翻译不同国家的建筑图书,即便什么都不做,光听你说话,也足够让人心旷神怡,因为你和你的声音,都是那样可爱。
    请你放心,无论时局如何艰难,我依然对生活与梦想抱有热情,尽管我清楚德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会有我的机会,尽管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要离开的这一步……
    但我仍然相信。
    我看过地图,波兰就在我们隔壁,非常近,好吧,我的确忐忑,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也许更多是不舍,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真的很不想离开……更舍不得你……但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好了,不说这些,之所以留下这个,是因为我想给你寄信也许不太方便,我们暂时还不确定在波兰的住址,所以没办法给你确定的联系方式……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或许也只是未来无数次的某一次,爸爸说的对,离别是重逢的伊始,所以不必伤怀。
    亲爱的戈蒂,祝我的冒险旅程顺利吧!愿主保佑你平安康乐,我最亲爱的东方朋友。
    你的莉娜
    1938.11.23
    身后有动静,戈蒂合上书,眼睛有点酸。
    “书店好朋友的告别礼物?”
    她正蹲地上,侧过半个身抬头抿唇。
    他伸手。
    她警惕着,把书重重放上去。
    他微靠着墙,随手翻阅。
    “……你不许看第二页。”
    “噢?原来还有封告别信。”
    戈蒂伸手去抢,他眼神警告,快速阅览,确认没问题,将书还给她。
    “别乱放。”
    她抱起书,离开前像头牛似的用头顶了他一下。
    对方纹丝不动,“没收了?”
    她哼一声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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