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守夷:“多谢。”
    夏连翘软绵绵被曲白二人扶着,无声地睁大水汽弥漫的大眼,眼泪风干在脸上,后知后觉地想起凌守夷说的“天门”。
    她愣了一愣。
    忽而记起。
    天门。
    是了。
    原著中白济安与凌守夷一行人正是逃至天门附近时,元伯功启动的剑阵。
    想到这里,她又急得满头大汗,一时之间,想叫凌守夷不要去天门。
    转念一想,又怕凌守夷不去天门,元伯功不知在哪里启动剑阵,她就算想救也无能为力。
    凌守夷收回视线,看向李琅嬛。
    李琅嬛怔怔:“……师、师尊?”
    凌守夷顿了顿:“……是我负你,抱歉。”
    在李琅嬛的印象中,仙君总是一副冰捻作的模样,淡漠无情,冰冷无欲,远离红尘,纤尘不染,体相皆空。
    更遑论亲口听到他对自己道歉?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脸上露出这般生动的神情,有悲有喜,有不舍有歉疚,冰雪般的眉眼浸染人间风月,红尘烟火,霎时间点染生姿。
    眼前的人,渐渐和下界那个名唤凌冲霄的冷峻少年剑修相重合。
    如今这一番改变,是因为连翘吗?
    她震愕之下,思绪纷涌如潮,良久,才神情复杂摇摇头,“师尊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师尊为仙门执法,也不过是秉公办事……”
    凌守夷:“你性格纯善,无须为我辩解。我本性偏激,执法酷烈,也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朝李琅嬛微一颔首,凌守夷说完,便将剑丸一催,身化一道遁光,拔地而起,转瞬便没入云雾之中,不见踪迹。
    夏连翘被白济安和曲沧风牢牢制住,挣脱不得,有口不能言,气得大哭。
    反倒是姜毓玉愣了一下。
    这毕竟是他们几人的恩恩怨怨,从方才起他便只能看着,不好随意插嘴,此时竟一拍遁光,直追上凌守夷。
    “凌道友!且慢!!”
    凌守夷听得动静,按定云头:“姜道友?”
    姜毓玉气喘吁吁赶来,“凌道友!且慢!我……”
    少年焦急得面色通红,结结巴巴道: “我、我不知你想去哪里。”
    “但,但我这里有样东西想给你。”
    姜毓玉说着,便自芥子囊中取出一只小木匣来,恳切道:“这是之前连翘托我保管的,叫我几个月后再转交予你。”
    “但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这木匣,我想还是提前交给道友比较好。”
    姜毓玉与凌守夷并不熟稔,更何况这位凌道友性格太冷,不知为何有对他一向不加辞色。
    兼之,他如今身份不同寻常,他见他心中难免发憷。
    连翘是他的朋友。
    若不是知晓连翘身陷囹圄,他也不会主动请缨,与白济安杀上仙门。
    孰料,从来对他不加辞色的凌守夷,此时竟接下小木匣。
    姜毓玉便也大着胆子又劝了一句: “凌道友,我知道你我并不熟稔,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
    “连翘待你情深义重,你……你也该看看这仙门值不值得自己付出这般多。”
    “我知晓,多谢你。”凌守夷语气淡静,隐约感激。
    将木匣收入囊中,凌守夷不再迟疑,再催剑光,往风露殿而去。
    风露殿内。
    原先气势恢宏的殿宇,如今早已是一片碎砖乱瓦,雨井烟垣。
    一道白衣人影,足踏过枯枝败叶,连天衰草,步入殿内。
    此间禁制灵气本如流水一般周转不息,但在凌守夷强行破开之后,云烟沸涌,紊乱的灵气如洪水暴涨,在他身后掀起滔天巨浪,直上九霄。动静大到万里之外也能一览无遗。
    凌守夷神情不变,任凭身后地动山摇,云烟排空,平静踏入殿内,打开妆奁,便开始寻找夏连翘口中那支发簪。
    柔姬身为天帝幼女,曾经颇得天帝宠爱,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凌守夷心知自己必须加快动作,少顷,世家一脉必会派人来查探情况。
    他一样样翻找过去,这些朱钗首饰尘封已久,却还是鲜亮如故。
    凌守夷强令自己压下内心的思潮。
    大抵是母子连心,他目光睃巡半晌,倏忽在一支白玉鹤簪前轻轻顿住。
    白色的小鹤丹顶承日,翎不染尘,仿佛下一秒便又要轻轻舒展霜翅,翱翔于九霄云外,纵情高歌。
    在柔姬与颢苍成亲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中。
    她平日里最喜欢玩的游戏便是她从高处纵身跃下,由颢苍化龙接住。
    不管她是从树梢上轻飘飘跃下,还是从怪峰绝顶,山巅之上跃下,甚至于从渺渺云海,云头跃下。
    颢苍总能准确无误地接住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大笑起来,笑累了,就趴伏在他龙背上,攥着他龙角,趾高气扬地指挥他在云海之中穿梭,指哪打哪儿,颢苍从无怨言。
    夫妻之间,情深意笃,凌守夷的出生也是情之所至,顺理成章。
    柔姬知晓这孩子的出生,必定为仙门所不容。
    可若让她扼杀他于襁褓之中以绝后患,她又何其忍心?
    凌守夷出生之后,柔姬与颢苍为这孩子取名煞费苦心,绞尽脑汁。
    柔姬爱子太甚,总是眉眼弯弯,柔情蜜意将他抱在怀抱中轻哄呵护。
    颢苍想的名字,她总不满意。
    但若是她自己想,却又毫无头绪。
    想来想去,柔姬只道:“我只希望他能摆脱仙门的束缚,无拘无束,永远自由。”
    正如每一次颢苍与她飞过云天,潜过沧海。
    这是母亲对孩子最柔情的期盼,永远快乐,永远自由。
    只可惜,后来她与凌守夷被擒回仙门,凌守夷得天帝赐名“守夷”二字。
    “天下有道,守在四夷”。
    她曾经寄希望能永远自由永远快乐的孩子,最终肩负起天罡神剑的重任,从此之后竟成笼中之鸟,为天帝守他无尽疆土,成了仙门最尽职尽责的一把杀人剑。
    看到这里,凌守夷静静阖上眼,白玉鹤簪攥得太紧,近乎深入掌心。
    他想起柔姬最后的那段岁月。
    那时候柔姬神志总不清醒。
    他悄悄去风露殿前偷看她,被她发现时,便会招致无数如暴风雨般的恶毒谩骂。
    掌心的白玉鹤簪,仿佛刺穿虎口,直贯入心肺。
    凌守夷不自觉颤抖起来。
    原来,他也曾是在父母期盼之下所诞生这世间。
    原来,她也曾爱过他。
    第127章
    凌守夷从风露殿中走出来时, 脚步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少年眼睫颤了颤,神思还有些混沌恍惚。
    睫前仿佛落了什么冰凉凉的东西。
    是下雪了吗?
    他的思绪仿佛一团乱麻, 又一锅滚粥。
    凌守夷怔怔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见天色阴沉沉的, 零星的雪花如扯絮一般飘落。
    的确是下雪了。
    是了, 仙门虽常年无日夜黑白之分,但仙人们偶尔还会设下禁制,一赏四时风物景致。
    他的思绪竟一时迟滞。
    耳畔嗡嗡作响,脑海中亦有无数画面在不断分崩离析,就在方才,他接收了太多信息, 凌守夷竟一时分辨不清此身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他浑身发冷,头脑却发热。勉力走了一段路, 凌守夷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
    在柔姬生命的最后几年, 那时她的神志也如他目下这般。
    糊涂的时候多, 清醒得时候少。
    她常常独坐在风露殿内朝外看,看茫茫云海一望无际。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像是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偶尔,她也会惊喜地露出笑容, 褰起裙摆, 冲到风露殿外,眺望远处的云海。
    她引颈而望, 目不转睛,仿佛下一秒,云层之外又会跃出一道雪白的飞龙,合风云,躆颢苍,跨山越海而来。
    可是云海涛涛,什么也望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她又会无比失落地回到风露殿内,什么也不干,就像之前那样,静静地一直坐上一整天。
    在她生命的前一天,她听到云海之外有一声龙吟传来,响彻天地,悠悠不绝,但很快便被无边无尽,滔滔流转数万年之久的云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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