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都好◎
    柜坊的位置位于东市, 想着慢慢走去西市那头,因而贺七娘次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收拾齐整正预备出门, 一抬脚就见着了站在门外马车前的许瑾。
    冷了面色,贺七娘眉头一时皱起。
    想着莫非他竟是打算反悔不成?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 负手站在马车前不知多久的许瑾已然走上前来, 停在她对面。
    恰是一阵秋风袭来, 晨起时犹显寒凉的风吹得人下意识侧了脸,贺七娘抬手遮在脸边,避开掺在风中的灰尘。
    朝外露着的掌心中, 被人轻轻放进一样物件儿。
    讶然收回手,柔滑的海青色布料上头是水波纹, 荷包上头尚还残留着暖意, 想来许瑾一直将它贴身放着。
    “这是?”
    指腹搭在荷包外头捏了捏,里头搁着的通宝印记纵使隔着布料,也清晰地印上她的掌心。
    “记得挑些喜欢的,路上当心。”
    许瑾将那荷包放进她手中后, 倒并未说什么旁的, 留了一句路上当心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见着远松二人同她道别后驶着马车离开, 贺七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包, 将它收进袖袋, 然后阖掌搭在眉下看眼檐后的秋日暖阳,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抬脚往另一边走去。
    在这座他人笑言, 就连一只低空飞过的燕雀都可能来自于高门大户院中的城池缓步而行, 温暖的阳光落了满肩, 形形色色的人自身边匆匆而过,似流水无痕,窥来叫人只觉惘然。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东都,却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东都。可这一切,却叫她难以生出半分欣喜。
    无论是那掩于背阴处的街角,还是低空飞过的雁群,亦或只是操着官话叫卖的吆喝,桩桩件件,都让贺七娘觉得透不过气来。
    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循着规整的街巷到了西市。
    自坊市口,那股熟悉的炙肉油脂焦香,混着胡商吆喝的驼铃阵阵,一瞬将贺七娘从这无形的冗塞里,拉回到伊州的街头巷尾之间。
    轻吁一口郁气,跻身其中,她方才恍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对伊州这般记挂在心。仿佛,那里已成了她的另一故土。
    在伊州做买卖的这些时日,贺七娘早已知晓,若她想要寻到隶属于秦州康家的胡商铺子,最是容易的法子,便是去寻那些在门匾下还悬着康字铭牌的,在陇右之地,似这般的铺子,十有八九都出自秦州康家。
    想来,东都这头的也当是这个道理。自然,她这趟出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脚步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其间一处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的铺子,贺七娘润了润有些泛干的嘴唇,走进铺子。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畅。
    她本意原不过是想要打听打听康令昊行踪,看他们是不是有门路,能联系上康令昊那头。
    结果,铺子里头的那位大掌柜,却是才一听到这名字,便朗声招呼着将人往后头的小厢房里头引。
    “大郎君早就同咱们东都的族人们打过招呼,说是只要有一位容貌肖似我辈之人的女娘子前来打听他的行踪,将人留下后立马同他传信就是。”
    “他已经到东都了吗?”
    “到啦,到啦,就是前几日的工夫到的。还请娘子您于此处稍候,我立马叫伙计去给邸店送信。”
    “有劳了!”
    贺七娘同掌柜道过谢,欣然坐下。她虽在其后相处的时日里猜到了康令昊在康家的地位不低,但依眼下来看,他在家族之中,只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受重视些。
    不过这样也好,他的能耐,可谓是他们一行人是否能够顺利返回伊州的最大关键。
    就这般等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外头骤然响起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站起身,其前的门帘被人一把撩起,门外的阳光照在来人身后,有些晃眼。
    下一刻,来人已是兴奋地朝她奔来,双臂展开,似打算将她一把拥进怀里那般。
    “贺七,你可算来了啊!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差点儿还以为是五郎会错意,弄错你信里的意思了呢。”
    矮身避开康令昊扑来的动作,贺七娘对上他故意显露出的委屈巴巴目光,同其打趣。
    “惯是没个正形。你这般样子,当心心仪的女娘子嫌你轻浮,不搭理你。”
    “过分了,贺七,小爷依你的意思千里迢迢过来,你这一照面就这么伤我,合适吗?”
    被逗得笑出声,贺七娘摆摆手,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不同你逗趣儿了。说正经的。”
    “小妹和五郎可还好?那夜在黑沙城外都来不及同你道别,后头没伤着吧?你家中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闻言,康令昊咧着他那口瓷白的牙,笑得灿烂。
    “就知道你挂念我们,都好,都好!五郎白日里在书院念书,晚间回来陪着小妹。酒铺里,狐狸安排的人手一直在帮着打招呼,没人敢招惹他们。”
    “而且啊,像是怕耽搁酒铺的营生,他还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几个酿酒的人,使了你剩下的曲砖酿酒来卖。我一去,给我都吓着了,还以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换掌柜了呢。”
    “哈哈,你是不知道,他们酿出来的酒怎么都没你酿出来的那个味儿,虽比旁的酒铺卖的要强些,但一些老主顾日日来问,给小妹烦得都没心思再躲起来抹眼泪了。她啊,如今天天叉着腰,用你教过她的那些,日日在铺子里监工哩。”
    “那次的事了得快,那只狐狸是个有些本事的,件件都落在他的算计里,你们走了没一个时辰,我们那处就彻底脱身了。”
    知道小妹他们都好,贺七娘这才安心了些。
    应着等回去后,一定要再从头到尾教教小妹怎么酿酒,对面的康令昊也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灌了满满一碗茶,这才继续说道。
    “至于我这头,这次可算是彻底揪着那头露出的马脚了。”
    “在我祖母的操持下,顺藤摸瓜,好生将族中牵扯进去的人都给收拾过一遍,终是彻底了了这件事。今后哇,我......康家的商路只会更顺畅,依着狐狸之前说过的,族人们今后都打算再往西去些。”
    掠过康令昊话间磕磕绊绊的地方,贺七娘点点头,应了声那便好后,继续听着康令昊说话。
    “等我那边忙完,马不停蹄地赶回伊州,想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结果就听着五郎那小鬼说了余娘子的事,晓得你是跟着来东都想法寻余娘子了。”
    “想着看能不能帮帮忙,结果没等商量出个法子,又有人送来了你的那封信,所以我就赶紧跑来东都了。”
    贺七娘听着,连连点头。
    正打算开口,同他说说打算带余青蕊一道悄悄离开的事,康令昊却是朝她扬了扬手,显示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别扭地开口。
    “对啦,那只中原狐狸呢?他怎的没跟你一块儿来?我祖母一直叫我务必好生同他道谢,虽然我觉得那家伙太奸诈了些,但总得来说,这事确实得谢他。”
    “要不是他帮着抓出这里头藏着的人,还不晓得商路上会有多少人出事,白白叫突厥那群畜生躲在暗处谋好处。”
    “不过,我这可不是承认他比我厉害了哦。他就是,可能,大概,最多也就是比我要聪明些.....”
    喉头一梗,贺七娘看向兀自挠着后脑勺,满脸写满别扭与嘴硬的康令昊。
    “康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避开许瑾,送我和余阿姊回伊州。”
    “哈??避开狐狸?”
    “你,能行吗?”想着康令昊先前的模样,贺七娘本还算有底的心里,突就觉得没什么把握了。
    “笑话!怎么可能不行?你说,你想怎么弄。”
    同嘴硬到不行的康令昊商量完事,直至临近黄昏,贺七娘这才离开。
    一路上,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有康令昊帮忙,总好过她一个人想法子,也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手上提着的,则是康令昊特意叫人去买来的点心,说是用来应付许瑾。
    其实,贺七娘本人倒是觉得这并没有必要。
    假若许瑾确实不放心她一人外出,那即便她眼下做出了伪装,他也不可能不会知道她今日到底在外去了哪里,同谁见过面,又商量过什么。
    虽不知道为何会觉得许瑾昨日既然答应了她,就绝不会让人跟着,也不会在暗地里调查她到底出门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她敢在许瑾眼皮子下头谋划悄悄离开的底气。
    拐过街角,提着油纸包的贺七娘甫一抬眼,便见着了许瑾的身影。
    他站在门外的那棵已经满背浅金的银杏树下,正望着她,露出极为开朗率真的笑。
    他的脚下,是秋日里落了满地的银杏树叶,黄澄澄的,在天际四起的澄粉霞色中,缠出斑斓绚烂的一地锦绣。
    这样不掩欢喜的笑,贺七娘也是头一遭见着在他的脸上出现。
    换作以往,即便是真心实意袒露而出的笑,许瑾也总会在那笑意里带上克制。眼下,他却是眉眼舒展,眼尾微微上翘的一双狐狸眼弯成新月模样,周身萦绕,尽是愉悦。
    贺七娘停在银杏树几步开外的地方。一阵秋风卷过,掀起许瑾的衣摆,带着落了满地的金色银杏树叶,打着旋儿地奔向她。
    落叶沙沙作响,眼前一暗,有人踏着这一片锦绣,走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白日起就一直空落落的心间,因为这一片影,突就变得真切了起来。
    “等你。”
    话音落下,许瑾自然而然地探手,接过她手中提着的糕点,然后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二人并肩行过满地银杏叶铺就的瑰丽,缓缓往里走。
    他身形高大,比她高了一头有余,这是贺七娘早就知晓的。
    只是如今并肩走着,她间或朝旁觑一眼后,这才发现自伊州再见,他莫名瘦下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瘦削的身形,连带着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的蹀躞带都要垂得更多些。
    沉默着前行,贺七娘窝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动了动,在他回应般松了松力道,由得她将手指换了个并拢的姿势后,这才平平开口。
    “晚间想吃些什么?”
    “都好,你做的都好。”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
    简单烧了两个菜, 院内不见往日零零散散走动的仆从,贺七娘招呼着许瑾将碗筷放好,佐以门外渐起的夜色, 下酒。
    也没去问许瑾喝不喝,贺七娘把着酒坛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便不再说话, 二人只是静静地用饭、饮酒。
    间或, 她倒是会借着酒碗的遮挡,悄悄抬眼,自其后觑一眼坐在对面的许瑾。
    方才在灶间, 这人就跟个黏在人身后的尾巴似的,亦步亦趋, 跟在她后头寸步不离。
    洗菜淘米, 切菜扒蒜的,硬是一点儿没让她沾手。等到最后贺七娘站在锅前烹油倒菜,他这才离了她身旁的位置,转而坐到灶前, 盯着灶膛里的火候。
    灶膛里的火将他的手脸映得通红, 即便隔了距离,她也仍能见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正如此时, 一眼就能瞧见许瑾尤还有些泛红的面颊。
    垂着眼, 贺七娘饮下一口酒水。
    余光瞥见手边的饭碗里被人夹进一大块鱼肉, 随之抬眼, 恰好对上了许瑾直直望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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