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正是中午。
    天是万里无云, 澄碧如同洗过。
    风中飘浮着隐约的桂花香气,更多的是脂粉香,不怎么让人喜欢, 但好在也不讨厌。
    鼓乐已经停了,舞伎在做最后的踏步, 极缓慢的动作,是空谷传响的意思。
    元凌踩着这局面里珍贵的静和慢出现。他是喧嚣和?迅捷, 牵连出一些小小的连绵的混乱。但没有人责怪他。她们全都是慈爱的,目送他一路飞到主座去?。
    案上有他喜欢的糕点,他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抓,抓到就往嘴里送。
    恣意妄为到失礼。
    于是端坐在案后的他的祖母皱起了眉。她担负起她管教的责任。然而骂完了, 端起碟子递过去?。一块够不够, 还要不要。
    元衍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是满足的。这是他创造的世界, 繁盛的欢情, 延绵没有尽头。
    万丈的豪情。
    他仰起头, 要饮尽杯中酒。
    然而不能。
    酒液泼洒, 玉杯跌落在地?。
    他带着轻微的疑惑和?惊愕转过了头。
    他看见她青白色的脸,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有毒。”
    她捂着肚腹, 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着清晰的惧怕。
    她先是看主座, 接着是人群。很着急的, 因为怕来不及。
    人群里没有她想看见的那?张脸。
    鲤儿并不在。
    满是不甘心,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含恨。
    恳求的声调:“……千万顾好、”
    呕出的是血。
    “他两个……”
    腹中好似钢刃乱搅。
    她再不能支撑, 喘息了两声,闭上眼, 脖颈一软,身?躯跌落在地?,再动不得了。
    元衍愣着。
    最先有反应是一旁的使女,她惊恐地?大叫,瑟缩成一团。无?数双眼睛望过来,惊呼声如同浪潮,层层荡开。
    元佑站了起来,元凌衔着他的糕,转过了身?。
    元衍还在愣。
    “二兄!”
    兄弟的喊声唤醒了他。
    他愣愣地?抬头,满脸的茫然,嘴张着,眼睛瞪着。他的眼睛缭乱地?看,然而什?么都不清楚。全身?都在发汗。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
    元泽下了狠心。他蹲身?,抱起地?上躺倒的人,紧紧地?抱着。疾奔之前他大喊:“叫府医来!快叫他来!”
    糕点落到了地?上,一只?华贵的鞋踩碎了它。
    方艾捧起她儿子的脸,急切地?问:“究竟怎么了?二郎!你可还好?”
    没有回应,她急了,手?拍在他脸上,一下重过一下。
    疼痛产生了作用,元衍醒了过来,很急促地?喘气。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依旧缭乱。
    “你可还好?莫要吓母亲!”
    “母亲……””他张开他苍白的嘴唇,“是我?给她的……我?叫她喝的……母亲!”他带了哭腔,抓着母亲的衣袖,用力地?抓住,青筋一条条暴起,整个人是颤抖着,此刻他不过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向他最依赖的母亲寻求庇护,“……怎么办啊?”
    元衍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泽朝他投去?了怜悯的一眼。只?是一眼,随即他便低下了头。
    元衍的腿软了。他扶着门,不能动弹。
    府医迎上去?,急道:“郎君须得早做决断呐!”
    元泽这时候道:“我?正要去?找你,二兄……”
    是剧毒,不过好在只?有一点。
    人有救,但是。
    “解毒之物寒凉,胎……保不住,且往后……只?怕……”
    人可以救,但只?能元衍来救。
    一定要他同意,必须要他首肯。
    都知道该如何选,但只?有他有选择的权力。
    一种分明的残忍。
    他先看面前焦急的府医,又看不远处的兄弟。
    他的兄弟在他饱含祈求的目光里再次低下了头,为自己爱莫能助的羞愧。
    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承受痛苦,然后去?仇恨。
    他几?次张口,长久的努力,终于讲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已经有儿子了……”
    有他这句话。
    府医匆忙地?赶回床榻,又着人去?催药。
    元泽走?近兄长,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的兄长没有给他予回应。
    痛苦的人,世界里只?有自己。
    元泽再不说话,只?是陪伴。
    元凌赶来。
    他在门口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停下来,抓住他父亲的手?,质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了!父亲!你说话啊!”他哭出来。因为巨大的恐惧。
    元泽想要带他走?。
    “母亲会?好的,鹓雏听话,我?们到别处去?,你在这里哭,你母亲会?听见,对她不好。”
    元凌虽然哭得更凶,但确实是把话听进了心里,由着三?叔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伸出了手?,扯住了他。
    他仰起他满是泪痕的脸。
    他父亲的声音已归于沉静:
    “你母亲只?有你了,你要立志,记住了吗?”
    渔歌端来了药碗。
    元衍伸手?要接,被渔歌轻轻避开。
    她小声道:“我?来吧,怎么能叫二郎你……”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能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呢?
    这样?深重的痛苦,人生怎会?到如此悲凉的地?步。
    渔歌又道:“快一些吧,不能耽搁的。”
    昏迷的人被扶着坐起来,嘴角流下殷红的血。
    只?是一缕。
    她身?后的人看到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掉。
    汤水在碗里是黑色,在勺里又变作棕色,不变的是苦涩的气味。
    后来那?碗里的也变作棕。
    昏迷的人并没有醒,她还没有清晰的意识,但是感受到了痛苦,手?指在腹部抓挠。不停地?抓,仿佛是要找一条出路。
    找出路的过程很难,她出了满身?的汗。
    可是身?体又冷的那?样?厉害。
    叫人不敢松开。
    终于,她停下来。
    漫长的痛苦结束了。
    渔歌的两只?手?,伸进被衾中一番摆弄,再拿出时已满是血污,紧紧地?合着。
    她没打算说话,默默地?要走?。
    元衍叫住了她。
    “给我?看一眼。”
    “二郎……”
    “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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