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暑气偃旗息鼓,知了也停止演奏,蛰伏在土地中等待下一年的开场。枯黄的树叶裹挟着西风落下,踩上去咔嚓咔嚓的声音,细听之下,好似是生命的骨骼断裂的脆响。
    眼前出现了一双灰扑扑的旧皮鞋,黑色的长裤掩盖了一切污渍,凌厉的皮带隐藏在夹克外套之下。
    旁边垂落着一块“白毛巾”,像是投降的旗帜,遒劲的大手拎起两片胡颓子叶般的耳朵,有水液汩汩流淌,渐渐没入乌黑的泥土中。*
    水龙头里哗哗流出鲜红色的水,水池边搭着一块擦手的“白毛毡”,像是东北厚厚的一层积雪。
    不多时,餐桌上被端上来一盘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刘砚夹了一块肉到姜枳渺碗里,她却害怕地直往椅子后面缩。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矫情,红烧兔肉可不是经常能吃到的。”
    “我们小时候别说兔肉了,有时候连白粥都吃不上,你爷爷奶奶那时候连树叶都没得吃,要去撕树皮。”
    “现在真是条件好了,把你们嘴都养刁了,国庆你说是不是?”
    刘砚转头望着姜国庆,姜国庆往嘴里塞了一块肉,点头道:“味道真是不错,又香又嫩的,你不吃没了可别怪我们。”
    姜枳渺鼻子一酸,嗫嚅道:“为什么你们要吃团团……”
    “肉兔不吃,养也白养。”
    姜枳渺无法接受父母会说出这么狠心的话,含在眼里的泪止不住滚落,“团团是哥哥买给我的……呜呜”
    姜国庆最讨厌听见小孩的哭声了,“啪”的一声撂下筷子,“为了一只死兔子这么哭,等你老子死了你会不会哭,昂!?”
    姜枳渺被吓得瑟缩着抖了抖,哭声止了,可是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刘砚拉了拉姜国庆,朝姜枳渺撇撇嘴:“行了!你也别哭丧了,明天我去菜市场再给你买一只,这总行了吧!”
    姜枳渺无法理解,哭着下了座位,跑回自己房间代表着她抗拒刘砚的话。她的团团是独一无二的,别的任何兔子都替代不了它。
    翠绿色的西蓝花丛里,团团血肉模糊的从牛排鲜红色的内里跑出来。它的眼睛充血着耷拉下来,但还留着经脉,将落未落的像是吸血鬼的舌头,浑身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了个遍,就像被碾压的小番茄的尸体。
    丝丝缕缕半熟的肉,像是长虫,从它身上垂落。它的内脏边跑边掉,肠子拖了一地,绳索一样将它绊倒。
    它又锲而不舍地跑到了姜枳渺喉咙里,还要接着跑出来。姜枳渺只感觉自己生吞了一整块滑腻腻的肥肉,正要从她的喉管涌出嘴巴。
    她捂着嘴,弓起腰,一阵干呕。而后再也抑制不住,下了餐桌,往卫生间跑去。
    姜知淮没想到姜枳渺反应这么激烈,他放心刀叉,不顾刘砚劝阻,跟了过去。
    姜枳渺跌坐在马桶边上,紧紧闭着眼,胃里一阵阵痉挛,喉管不停上涌肉块,泛起一股血腥腐酸味。可是早上没有吃东西,再难受,她也呕不出来,只有一股酸水从嘴角涎下。
    姜知淮冲进卫生间就看到姜枳渺佝偻着背,趴在边沿干呕。他急忙弯腰轻轻拍着她后背,眼底是她无精打采的马尾,随着她低头垂到胸前。姜知淮担心她头发弄脏,于是伸手拎起她的马尾,右手仍然不停帮她顺气。
    姜枳渺快把黄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这才感觉恶心渐渐平复,她动了动手,想撑着边缘站起来。
    刘砚和崔莳也过来看姜枳渺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反胃了……”刘砚心里腹诽,真是麻烦,好好的午饭都被她搞砸了。
    崔莳紧盯着姜知淮的脸,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担心蹙眉的神色。视线又落到他胳膊,他的手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身上。
    看她要起来,姜知淮马上馋着她手臂,姜枳渺没有用力,就被姜知淮拉起来了。他旁若无人地取过洗手台上自己的牙杯,完全不嫌弃她嘴角的苦水。
    姜知淮左手仍然圈住她胳膊,右手打开水龙头接水,还不忘回头看她,只是她低着头,姜知淮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接满大半杯水后,姜知淮右手将牙刷杯喂到姜枳渺嘴边,“渺渺,漱漱口。”
    他不知道现在姜枳渺感觉怎么样,只是一手自然地抚着她后背,想让她能缓过来。同时微微歪着头,想看看她的脸色。
    看她快漱口完,姜知淮伸手扯下右边自己的毛巾,帮她擦干嘴边水渍。他的眼里从始至终只有姜枳渺一个人,连刘砚和崔莳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也就忽略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亲昵。
    “好了就回去吃饭吧,菜都凉了。”刘砚打头,叫大家回去。崔莳边往前面走边回头看姜知淮,但姜知淮一眼也没有落到她身上。
    姜枳渺听到这话,强忍着难受,没有吭声,只是无意识地握了握姜知淮牵着她的手。姜知淮察觉到她的抗拒,朝前面的刘砚说:“妈,渺渺不舒服,我陪她先回房间了。”
    刘砚转头,厉声道:“姜知淮你留下陪小崔吃饭!姜枳渺不舒服就别吃了,哪这么娇气还要人陪。”最后一句虽然声音放轻了但姜枳渺还是听见了。
    她又低下了头,姜知淮受不了刘砚对姜枳渺的冷嘲热讽,忍不住声音大了点,“渺渺难受你看不到吗?”
    刘砚想不到姜知淮会顶嘴,正要发火。崔莳及时阻止道:“伯母、知淮,既然妹妹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她是识时务的人,看出了姜知淮对姜枳渺的在意,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也想给自己留点体面。
    刘砚连忙追上去挽留,姜知淮则牵着姜枳渺的手回到房间,待她在床上坐稳,姜知淮蹲下身,看着姜枳渺的眼睛说:“渺渺,等哥一下好吗?”
    姜枳渺轻轻点了点头,姜知淮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很快回来。”
    姜知淮回房间从包里翻出卡,匆匆追下楼去。下楼梯时遇到回来的刘砚,刘砚还以为姜知淮是去追崔莳的,心想着儿子终于开窍了,大声喊:“小崔还没走远!”
    小区门口,崔莳正要上车,姜知淮赶过来:“崔莳!”他的气息还不太稳,边喘气边伸手,将银行卡递给她。
    崔莳在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时,眼眶泛热,“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明知故问。
    “崔莳,非常谢谢你帮助我,卡里有三万块钱,现在还给你。”姜知淮诚恳道。
    “是陈靳说的是不是?”崔莳眼含水光,笑着问。
    “你别怪陈靳,他那时喝大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姜知淮急切道。
    “不怪陈靳,难道怪你吗?”崔莳吼道。
    姜知淮沉默了。
    良久,“你……是不是喜欢你妹妹。”崔莳强忍泪意,还是忍不住问到。
    姜知淮像是被击中了,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如放弃抵抗一般说,“是。”声音虽轻,却坚定。
    崔莳明白了,倒也没有姜知淮想象中的鄙夷,只是平静地说:“这条路很难,你是认真的吗?”
    “是。”仍然是坚定的不容置喙的语气。
    “好,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和伯母有联系了,也祝你得偿所愿!”
    崔莳接下姜知淮手里的卡,没有敢看他,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
    车子在路上疾驰,座位后的崔莳哭的泣不成声,她忘不了最后,姜知淮终于深深望了她一眼,真诚地说:“谢谢你,崔莳。抱歉,也祝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的暗恋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姜知淮目送崔莳远去,转身刚想回家,口袋里手机却响了,是工地打来的电话。十万火急地说数据有问题,需要他现在去重新核对处理。
    他挂了电话后回去拿车钥匙,一边重新拨通姜枳渺电话,想和她说一声自己要去处理工作,会晚点回来,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
    刘砚看到他回来,马上换上笑脸,待看清只有他一个人时,笑容瞬间消失:“小崔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妈,我和她说清楚了,您以后也别再乱点鸳鸯谱了。”姜枳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嘿!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乱点鸳鸯谱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大学都没谈过一次恋爱,马上毕业工作了更忙,哪有时间遇到其他女孩子,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争取……”
    姜知淮充耳不闻,从包里拿了钥匙,刘砚一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你别说了!”姜知淮朝刘砚大声喊,“我有喜欢的人了。”
    刘砚惊讶地呆住了片刻,眉开眼笑却还没来得及问,姜知淮就敲了敲姜枳渺的房门,“渺渺,哥要出去一趟,工作那边有点事,可能会晚点回来。”
    姜知淮完全不给刘砚开口的机会,草草和她说了句,“妈,我先出去了”,就离开了家。
    姜枳渺在房间,仅仅一门之隔,自然将姜知淮的话一字不落都听进去了。
    他亲口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他是拒绝崔莳了吗。那他刚刚关心她,是不是也在利用她当挡箭牌,让崔莳知难而退。
    想不到会这么快,听见他承认,自己却好像有一种失恋的感觉,还没开始就要无疾而终吗?或者说,她要永远失去他了。
    也就是说,他在很早以前就暗恋别人了吗?姜枳渺感觉自己好像个小丑,在他面前耍小心思,他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包容作为妹妹的她,所以没有说破。
    她倒宁愿他冷漠地对待她,他越是关心她,只会让她恨不起来。
    *注:“胡颓子”是一种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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