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根很爽朗,人也很高,他应该很乐观,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震动,是余禾在想?象中最常描绘的父亲类型。
    属于永远有一副好心态,能宽慰孩子?的好父亲。
    何有根一看见?她们就很激动,“小妹!禾禾!”
    他快步上前?,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明显,不太整齐,但是没有吸烟的坏习惯,所以不像余三贵那?样牙缝都是黑的。
    何春花一看见?何有根就热泪盈眶,“大哥!”
    “诶,小妹,当着孩子?的面?呢,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何有根嘴上这么说,神?情却很纵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热乎劲,这种劲头?像是田野里纵情生长的稻谷,是农村人独有的生气跟包容,他们仿佛不管在什么境遇下,都能乐观包容的生活下去。
    余禾第一眼就对这个大舅充满好感,并且对其他未知的娘家人充满好感,能养出这样脾性的外?公外?婆一定有一副睿智的好性格,还有舅妈,如?果她不是通情达理的人,那?么大舅一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一见?着人,何有根就递去了两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笑盈盈的说,“快中午了,我?估量着你们一定还没有吃饭,刚好厂子?门口有人摆摊卖土豆饼,我?就买了两块,你们先吃了垫垫肚子?,等会儿我?带你们去餐馆里头?吃。
    县城来了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吧,这可不行,难得出来,等回去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们都吃什么好吃的啦?
    你们到时候一挠脑袋,哎呀,去的时候太急,忘记出去吃顿好的了!
    那?不可惜吗?”
    何有根说的绘声绘色,甚至还能夹着声音假装余禾母女俩说话。
    余禾不由得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和银铃似的,清脆悦耳,余禾自己更是漂亮,笑靥如?花,何有根自余禾打小就拿她当亲闺女哄,正要再说两句呢,猛不丁瞧清楚了余禾的脸,一拍大腿,大惊道?:“咦,我?们家禾禾怎么出落得这么俊了!”
    何春花从?打了何有根电话之后,整个人眉眼舒展,看起来就是活泛的,听见?他这么说,连忙道?,“女大十?八变,我?从?禾禾碰了头?开始就好好的养着她,估计是营养够,突然就长开了。”
    何有根对余禾的印象,还停留在何春花刚把余禾生出来,小姑娘裹在布包里,闭着眼睛哭,浑身皱巴巴的丑模样呢!
    哪能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下意识想?到何春花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在心里啐了一口,余家人,一群没人性的东西,尤其是王爱花那?个老巫婆。
    当初余家他们就看中了余大壮一个人,想?着他人好前?途好,待何春花的心也真?,才把闺女嫁过去的,谁能想?到后来他牺牲了,何春花遭了那?么多罪。
    当时接完电话,何有根气到不小心把传达室的木头?桌子?拍出一个咕隆。
    这次肯定不能放过余家人,怎么也得叫他们好看,否则何春花她们母女俩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何有根在心里冷笑暴怒,但是面?上一点情绪都没有暴露,他一副笑模样,哄着余禾她们开心。
    实在是他作为哥哥,有些事不好深说,还得等家里人赶到县城才行。
    何春花她们这段时间估计过的提心吊胆,他不准备再去吓她,人总得松快松快,要不然早晚会被压的喘不过气。
    何有根这辈子?虽然没有挣过什么大钱,但是对待家人一直很有责任。
    余禾吃了一口土豆饼,不够油,但是味道?调的很好,这年头?就是这样,缺衣少?食,敢出来做厨子?的,要是没点真?手艺,没人会买账,毕竟没有那?么多流动人口,每一带的人都固定,不会有那?么多人可以踩雷维持生意。
    虽然油少?,但是没有焦,反而?很酥脆,余禾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完了一个。
    何春花也吃的很快,从?小何有根就会剩下吃的给她,后来到县城当学徒,没有工资,也会把食堂分的包子?特意带回来给她。
    虽然包子?早就冰透了,但是上锅一蒸,那?可是白面?的包子?,里头?的菜透着油水,好吃得紧。
    何有根慈爱的看着一大一小,等她们吃完土豆饼,又把人带到机械厂附近的一家小国营馆子?,他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白面?馒头?。
    何有根点菜的时候,何春花就想?拦,货车司机虽然收入比其他工人高一点,但是挣得都是辛苦钱,动不动就要跑长途到外?地去,吃住都在车上,辛苦的很,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负担其实重?的很,一盘肉多贵啊,还是炒好的,光是想?想?何春花就心疼。
    她甚至掏出自己兜里的钱就要去付钱,兄妹俩在餐馆里就拉扯起来。
    何春花要把钱往服务员手里递,何有根拦住何春花,从?自己兜里递出钱去,明明是抢着付账,拉扯起来倒像是吵架。
    不过,周围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可见?这种拉扯是正向的,服务员也很有眼力见?的收了何有根的钱。
    兄妹俩这才重?新坐下来。
    虽然吃红烧肉有点奢侈,但是很符合他们的消费习惯,进餐馆吃饭本来就贵了,要是点的绿叶菜,那?平时在家里就能吃,何必特意下馆子?。
    既然下馆子?,肯定要吃平时吃不到的,所以红烧肉是首选。
    因为开在机械厂旁边,工人比较多,所以吃的其实份量很足。
    这年头?因为少?见?肉味,所以不像后来那?么爱吃瘦肉,大家都觉得肥肉才是好东西,都是白花花的油水。
    换成在现代的时候,野猪肉一斤能比普通猪肉贵个两三倍,大家觉得野猪肉更有营养,而?且常常在山上跑,所以肥肉少?,有嚼劲。但是这个年代不一样,野猪肉太瘦,反而?卖的便宜,猪都是可着往肥养。
    这盘红烧肉炒的浓油赤酱,味道?特别好,但是吃进余禾嘴里就不太一样了。
    肥肉太多,而?且味道?虽然好,可以香料用的少?,没盖住猪的腥臊味。
    余禾一咬下去,就是肥腻的油花在嘴里爆开,紧随其后的是猪骚味,然后才是迟来的调料味道?。
    她下意识蹙眉,不像另外?两个人,满脸都是品味到肉味的幸福。
    何春花不舍得吃,吃了一块就假装聊天,想?让另外?两个人能趁机多吃一点,她道?:“不愧是城里的餐馆,做的就是好吃,这肉多肥啊,要是我?们自己去买不晓得多贵呢。
    我?也就过年的时候舍得买块肉给我?姑娘打打牙祭。”
    嘴上这么说,何春花反倒是想?起了余禾的终身大事,她觉得杨怀成这小伙子?品行好,但是他家里可还被批判着呢,万一将来余禾嫁给他受连累怎么办?
    在何春花心里,余禾最好的归宿就是让何有根在机械厂物色一个好人选,得是职工,男方父母最好也有工作,到时候余禾就享福了,要是也能混一个工人身份就更好了,光想?想?何春花就觉得美。
    可惜余禾跟杨怀成正谈着呢,杨怀成又是有心的,她们家出了这事,他忙前?忙后的,叫何春花看来也是在不忍心。
    这么想?着,她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虽然惦记着肉味,可也没忘记自己姑娘。
    她满怀母爱的转头?准备关心闺女,就看到余禾鬼鬼祟祟的盯上了最瘦的一块肉,还对着瘦肉上头?的肥肉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知女莫若母,何春花怎么可能不知道?余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腔母爱因为闺女不爱吃肥肉的矫情化作一声吼。
    “要死啦你,这么香的红烧肉也不晓得往肥里吃,我?怎地生出你这么个傻姑娘。”
    嘴上讲的欢,何春花到底是没扭过闺女,帮她把肥肉扯下来,放进自己碗里,何春花看着沾到油花的手还不舍的在嘴里含了一下。
    余禾这种行为,落在父母眼里,大概就是吃鸡头?把里头?的脑脑给扔了,尝小银鱼罐头?,结果只吃里面?的豆豉,不吃小银鱼,啃鸭爪只啃手指甲,不吃掌中宝……
    总之就是不会吃,又浪费又可惜。
    做家长的总有一种想?把好东西都往孩子?嘴里塞的念头?,何春花就是这样,所以她发现余禾这些怪口味之后,总要起个仰倒,然后心疼。
    心疼好东西没进闺女肚子?。
    余禾可还不能体会何春花这种奇怪的为人母的心情,她这时候也能学着舅舅何有根的吃法,把白面?馒头?从?中间撕开,把带水汁水的肉夹在里头?,咬一大口,那?味道?好的哩,能把舌头?咽进肚子?。
    余禾也学何有根大口吃大口咽,结果动作意外?对上,舅甥俩一对视,即便余禾没有关于这个舅舅的记忆,身体中也涌现出一种奇异的名为血缘的牵绊,让两个人亲近了起来。
    余禾惊异于这种感觉,而?何有根则大笑起来,开始替余禾向何春花开脱,“小孩子?嘛,口味和大人不一样有什么奇怪的,你呀,冲她发什么火。”
    何有根这么一说和,何春花不再念叨余禾,虽然一开始何春花就没生气,就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习惯了,老爱絮叨,生怕孩子?受了一点亏。
    等到快吃完的时候,何有根把剩下的两块肉夹到余禾跟何春花的碗里,他自己扯下一块馒头?沾住盘子?里的肉汁,这种吃法把盘子?表面?吃的干干净净。
    没办法,难得能吃到肉味,谁舍得剩下一丁点。
    大快朵颐之后,何有根把母女俩送回了招待所,他也跟着进房间看了看,发觉她俩的生活环境还可以,至少?在住的方面?没有受太多委屈,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
    这之后,何有根也没去上班,他直接请了两天的假,怎么着也得把妹妹的事讨弄清楚,否则真?以为何家没人了。
    何有根一个大男人,这些年没见?,虽然还是疼妹妹,但到底不比以前?有话说,待了一会儿,问了些生活上的问题之后,就提出要下去抽烟。
    何有根猫在招待所旁边的墙壁上,蹲着抽起了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墙面?堆满烟蒂,他脚上穿着解放鞋,眉宇透露着疲惫,手托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更多的,应该是对妹妹和外?甥女的担心。
    婆家人都是这副德行,不说过去多苦,就说将来应该怎么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呢。
    一晃就到了下午,日头?挥洒金色光晕,不热不冷,坠坠有如?乌金。
    余家人先一步进县城,他们一来就直奔余成龙工作的纺织厂。
    余三贵想?直接跑到门卫那?去问,可是张招娣有点不愿意。
    “爹,现在工人都在上工呢,我?们会不会影响成龙,万一害他给领导说怎么办?”
    余三贵不大高兴,他是一家之主,张招娣一个儿媳妇竟然对他的做法有意见?,马上虎住脸,不大高兴的道?:“咋个了?我?当爷爷的问一问孙子?还不成,难道?我?会害他?”
    张招娣见?公公生气,马上缩了缩脖子?,她敢欺负何春花,不代表她敢挑战身为一家之主的公公的权威,她毫不犹豫的服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余三贵不耐烦的打断,“好了好了,我?们家好不容易供出他一个高中生,又进厂做工人,前?途好着呢,能有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余三贵不再解释,也懒得理张招娣,直接敲了门卫的窗户,“诶,同志你好,我?找我?孙子?。”
    在经过一系列解释之后,门卫算是知道?了他们的来意,看他们拖家带口来找余成龙,答应进去帮忙喊人,但是他们人得在这等,余三贵千恩万谢的应了。
    而?在余三贵根门卫说余成龙是他孙子?的时候,刚好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经过,因为余成龙三个字而?有所停顿,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起了余三贵,还有站外?面?等的余秀兰跟张招娣,她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嗤笑声,抬头?挺胸的扭着腰离开。
    余三贵却被看的很不开心,那?女人的眼神?摆明了瞧不起人,偏偏这里不是赤嵩大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家又有麻烦事,不好跟人起争执,只好咽下这口气,一直到余成龙跑过来的时候,余三贵都铁青着脸。
    看见?生龙活虎,还穿着体面?工人装的余成龙,余三贵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成天板着的脸也有了笑颜色。
    “成龙啊,这一身衣服穿的精神?,不给咱余家丢人!”
    余成龙却不怎么高兴,他还在上工呢,因为自己是临时工,本来就不招组长待见?,要不是因为攀上了叶晓雨这个副厂长千金,组长到今天都能不给他好脸色。
    他都可以想?想?,等自己回去以后,组长又要晃悠到自己身边说哪些指桑骂槐的话了。
    但来的人毕竟是自己的爷爷,等将来娶叶晓雨的彩礼还得家里帮忙,所以他耐下性子?,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爷爷,您跟妈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是要带什么东西给我?吗,得快点,要不然我?跑出来太久组长要讲的。”
    早在余成龙出来的时候,张招娣就凑过来了,她一眼不落的看着自己儿子?,目光慈爱,闻言恨不能马上让儿子?回去,生怕影响到他工作。
    倒是余秀兰站在后面?,离他们都有两三步远,像个局外?人一样,她掩住心头?的冷笑声,暗讽道?,估计余成龙现在已经和副厂长千金勾搭上了,这个吃家里,趴着家里吸血的东西,很快就要找家里要钱了吧。
    这辈子?可不比上辈子?,她奶她爸都给拘留了,也不知道?女方家听到消息会不会后悔。
    当初驼背叔没送成信就是余秀兰在捣鬼,她偷偷松了驼背叔车上的轮胎,害得他半路上摔了,要不然好心人把他搬回来,恐怕现在还在野地里躺着呢。
    余秀兰费了大功夫,就是为了逼何春花嫁出去,到时候余禾也会捏在自己家手里,余禾比她漂亮,勾搭得姚望伟心痒痒,到时候肯定愿意花大价钱娶余禾,那?么她这辈子?就可以逆袭,避免悲惨命运。
    结果余禾竟然跑去报案了,害得事情完全不按她的计划走。
    虽然挫败,但是在见?到余成龙的这一刻,余秀兰又畅快起来,比起对余禾的嫉妒,她同样厌恶余成龙。
    凭什么她是女孩就要被牺牲,做余成龙的垫脚石,他们的好日子?要踩着自己的身体爬上去?
    余秀兰平等的讨厌余家的每一个人,巴不得他们都去死,也就是对张招娣有点感情,但也厌恶张招娣的懦弱偏心。
    余成龙还不知道?余秀兰在谋划着要毁掉他的大好姻缘,他现在正接受余三贵带来的爆炸性消息。
    “成龙啊,你那?个不要脸的婶婶害苦了我?们家人,她把你奶奶给告了,害得你奶奶和爸都被拘留了,我?们家也被人砸了,她们逃到县城找不到人。”
    每一个字都恍若惊雷,引得余成龙目眩头?晕,站都要站不住,家里这种境况,他的婚事怎么办,别说筹彩礼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他政审上一辈子?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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