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成了他的妾,虽说偶尔沾酸吃醋,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即便有时在县主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随口同他撒娇几句。
    又过了多年,县主惊孕撒手人寰。
    他茫然无措,平西王府的人怀疑县主的死因同他有关,对他诘责打骂。也是她不惧生死、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她身边。即便是这些年被他纵容,性子娇纵了一些再不似以往的温柔小意,可还是实大体的。
    他从未想过她竟默不作声地动了县主的家俬,他也未想过她当真会骗他。
    既然是骗过他,又如何会只骗一次?
    而这突然像被撬开的冰山一角,让他忍不住怀疑以前的事当真是那般简单,还是另有隐情?
    初见时,她当真是心悦他这个人?还是他只是她能选择的最的人选?
    先前她怀了身子被长兄赶出家门,如何后来同周营还是那般要好?她在外头好好地做外室,如何会被县主知晓?
    这么些年,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每次怀疑到她,无论是什么,他都会自己寻理由搪塞过去。
    即便是上次扶乩之事,她诬陷李青溦被当场拆穿;事后他也给周氏找补——
    她只是关心则乱,也许确实有李青溦妨害李曦这样一回事。
    可此刻,他站在风口却突然觉着自己离谱。
    徐氏和李青溦说得都是真的。
    她在骗他,且不止一次。
    冷风过境,面前的女子耷拉着眉眼,眼睛几丝浅浅的皱纹浮现,一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竟显得有几分陌生。
    也许是因为时间文火慢炖,不知不觉竟让身边人面目全非。也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他从未了解过她这个枕边人。
    李栖筠一瞬间,只觉着五脏六腑都有些疼。
    小周氏眼睛带泪,慌忙解释:“郎君听我解释。”
    他甩开她抓他的手,眉眼黑沉,重重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小周氏从未在李栖筠脸上看过这样沉沉的神色,是夹杂了失望、无奈、怅然、愤懑,五味杂陈。
    山崩地裂重,她脑海中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冷静分析该怎么办。
    他确信她动了县主的嫁妆,只要他此刻金库房查看一番什么都瞒不住他。此刻应该怎么办?她脑海中瞬息千变,该怎么办才能将所有的损害降到最低?
    现在之计,也只有实话实说。
    小周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半抱李栖筠的腿,抬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妾是动了县主的家俬典当过,但妾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许多年来,郎君并不管事,也不当家,自然不晓得茶米油盐都贵,府上各种开销,郎君与同僚应酬各种席面,身上的衣衫玉鞓皮靴,每次堂上摆的各类吃得用得哪样不需银子?
    妾无耻,是无颜面对郎君,也无颜面对县主。只是事已至此,郎君与其责备妾,不如想想接下来之事如何应付。妾已典当了兄长留下的铺子赎回了一些,剩下的这几日也要赎回。我知道郎君生气,也得待妾将此事了了再将妾打死了事。反正妾自纳入李家便是贱籍,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
    “只是到时候每年到了妾的忌日,郎君莫忘了带着秀秀和曦儿来看看妾。”
    她哭得厉害,一张脸上去全是泪,李栖筠知晓她在惺惺作态,嗓子里却发不出一句声音,最终只是哼笑一声,踢开她:“那便如你所愿!”
    --
    李栖筠当日便同她分房了,平日里见了也是不言不语的,即便是家中来客人,因着面子不得不同席的时候也多有冷淡。
    府中许多人议论纷纷,连多日未出现的李毓秀都听见了风声,去瞧小周氏。
    她进门等在一旁,小周氏正同一婆子说话,远远地,李毓秀听见那婆子说起什么“州县衙门,买扑……”的事情,小周氏面有为难回了几句什么,李毓秀隐隐听见她的名字。
    半晌,二人说过话,小周氏恭恭敬敬地送那婆子出门。
    李毓秀好奇看了那婆子一眼,见她着一身如意米字纹的锦裙,年纪不浅了,觉察到李毓秀的目光从眉梢瞥下来一眼,这才打起帘子出了门。
    瞧那穿戴和倨傲的神态,倒似是宫里头的人……
    她正想着,小周氏执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前几日听刘嬷嬷说你恹恹的,似是秋凉着了凉病了,可惜娘近几日也忙碌着,倒未来得及去看你,可有好些?”
    李毓秀撇唇,蹭到她身边:“女儿没事,只是忧心娘亲。听闻这几日爹爹对娘亲多有冷落,娘亲倒也不着急。”
    小周氏笑了一声,掩下眉梢的一抹失落。
    其实以往多少年,她同李栖筠相处越来越像夫妻,自然也有过争端,也有过分房的时候;甚至上次还因扶乩的事,将她关去柴房那般久。可也不知为何,小周氏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觉得这次同以往每次都不一样,似是李栖筠不会那般容易地原谅她,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小周氏一时未语。
    小周氏同李栖筠拌嘴多年,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众人传得厉害,李毓秀才来瞧了一眼,此刻见她娘神色自若,心中觉着不大严重,倒也放下心来,又看见桌上刚才那嬷嬷喝过的茶,随口问小周氏:“刚才那嬷嬷是何人?来做什么?”
    小周氏轻笑一声:“无事,信王府的嬷嬷,信王妃与娘亲较好,方才娘亲便叫她嬷嬷拜托了她一件事。”
    那嬷嬷是信王妃的人,所说无非去州县衙门买扑竞价之事。她本打算先处理了县主嫁妆之事,再去处理买扑之事,谁知事赶事。前些日子她叫刘贵妃她们吃了那样大的一个亏,自知不能善了。知晓要拿下这次买扑,必得抵押屋契。
    她已叫人去办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她同信王妃她们交易多年,知晓许多她们暗地里之事,以往不敢说是因人微言轻,身贱如尘,也是因未逼到这份上。
    可现在却不同了,光脚不怕穿鞋的。
    更何况李青溦乃是定了的太子妃。她真要对太子妃的母家人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以将信王暗地里的事秘告太子要挟,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待买扑定了之后,将她那兄长周营救出来并官复原职;其二,便是她给李毓秀瞧好了一桩姻亲,想叫信王妃从中说和。
    一之事,她并不劳心了。毕竟她兄长被关了许久。
    她劳心的是二之事。
    也不知如何,她这几日每每想到李毓秀的婚事总是心慌,于是即便这几日事多繁杂到叫人焦头烂额,她还是百忙之中抽空给李毓秀选亲。
    这几日因李青溦的缘故,连带她们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只是上门求亲的一些人家门庭好的乃是续弦,门庭差一些的,小周氏自然看不大上。
    她挑来选去,还真寻着一户好的。
    小周氏想到这里有意同李毓秀通气:“娘亲叫信王妃帮衬秀秀的婚事。”
    李毓秀一怔忡,神色有些怅然。
    小周氏看在眼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
    自从朝会回来之后,李毓秀便恹恹的,她嘴上说她着了风寒,但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儿,小周氏一下子便想到许久之前,李毓秀说过的心上人之事,猜想也许是朝会上瞧见了她的心上人另有所爱。
    她不会叫李毓秀走了她的老路,给人做妾。也不会叫她陷入一段无望的泥沼中。
    索性直言:“这郎君乃是御史中丞魏大人府上嫡次子,为人清雅,长相也不错,难得的是他年前中了进士已点翰林,前途无量。”
    李毓秀所惦念之人自然无法同小周氏多说。
    那日,马球场上,她看见她许久前一见钟情之人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与李青溦的定下亲事,她便觉着神情恍惚,这么多天来细细想都觉得抓心挠肺,因嫉妒而十分痛苦。
    她瞥开目光,脸上神情并不热络:“既是如此,怎会这么多年还未娶亲?”
    小周氏耐心解释:“那是因为这魏郎君弱冠之年未婚妻急病丧了,他自发为她守了三年,这般有情有义之人不多见,而且先前在朝会宴上,你也见过这郎君几次,那郎君为人端方有礼,从未对你我有过轻慢自矜的态度。”
    本来李毓秀是够不上人家的,可这郎君的娘亲乃是孟家人,是信王妃的姨母。她今日第二个要求便是叫信王妃同这魏家人说和,料想无论如何也是能成的。
    李毓沉着眉目未语。
    小周氏又道:“秀秀要知晓,这是你的机会,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你若想太多便错过了。”
    李毓秀不声不响,心里也知晓小周氏说得是对的。
    小周氏见她态度没有拒绝,正要趁热打铁,多劝几句。正这时,刘通从廊庑前进来了。
    门口的侍女打起帘子,小周氏见他身后几人拿着匣子,知晓是他赎回来的典当物,不愿叫李毓秀知晓,便叫她回去了。
    小周氏比对了那些东西,叫人送去库房,一旁刘通走前道:“夫人,虽说尽力赎回,却仍有许多典当出去的东西早已变卖,寻不回来了。”
    小周氏心中想过此事,但也没有法子,只寄希望于李青溦从未见过那些,半晌凉凉地叹了一口气:“那便去当铺收一些差不多的东西填回来便是。”
    刘通应了一声,又将另一道小小的匣子递给小周氏:“夫人,这是家主叫小人递给您的。”
    李栖筠给的?
    什么?难不成是放妾书?
    小周氏眉头蹙紧,脸色惨白,挥手叫刘通下去方颤抖着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放着的是几张地契,小周氏细细打量一番,突吸了下鼻子。
    多少年府中上下都是小周氏打点,各类产业她心中也有数。这几张薄薄的地契,乃是李栖筠多年攒下的私房。
    李栖筠先前说过重话,却没有不管她的死活,反而将自己手中的产业整合递给了她。虽没有多少,赎回县主的家俬都不够用,比起买扑更是杯水车薪。
    可她了解李栖筠这个人,懦弱无为,死要面子却又有己无人。
    他不会花用县主一分一厘的嫁妆,却愿意将他多年积攒的私产全部给她。或许是有不敢开罪太子殿下的原因。
    可其它的,是他对她的情意。
    小周氏不由心头一酸,眼睛一热,掉下两行泪来。
    这么多年,虽有些事他叫她失望过。可不得不说他对她极好:无论好坏事总是想着她;这么多年也只她一个,未叫她受罪受气过。
    她不由想起许久之前——她初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玉白襕衫,琼琼郎君,春衫玉冠同同僚行过长街,俊朗的面上连笑容都泛着光彩,性子呢更是软弱好拿捏,她随意编撰之事能骗得他满面的笑,能叫他落泪,能叫他满腔心疼。
    这般好的郎君,若是能同她相知相守便好了——
    她当时这般想,后来确实做到了。
    可人是会不知足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满脑子想得是扶正,是夸赞争耀,叫旁人瞧得起她,贪心不足。
    走到今日的地步,或许也是自作自受。
    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只有在许久之后,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惊觉,原来当年走得是一条歧路。
    而在这条歧路上,她原来已走了这样久。
    可能如何呢,后悔她也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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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旬,便是八月,李家众人具忙得脚不点地。
    初一,李家族祠众位族老舟车劳顿特意从李家祖籍朔州过来请祖、祭祀。
    李家往上五代,也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三公宰辅。只是到了这一代虽在朔州有公爵之位,但也俱没落。
    李栖筠这一支本也是旁支,且人丁稀少,按理新妇祭祀族祠族老等也不会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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