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是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当他知道裘子颖和阿加莎没有离开伦敦,立刻就借一顿早餐再度与她们亲近起来。其实他很好奇珍妮弗面对这个大新闻会作出什么反应,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跟进细枝末节,可对方却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那一阵子玻璃窗落雨绵绵,一滴一滴的天空如草木碳灰,淅沥斜流。旅馆重新调了新鲜的球根海棠,雨水沾湿海棠像丘吉尔庄园浇养玫瑰。克劳德和阿加莎在交谈,谈得高兴蓝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裘子颖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荡了荡手中的咖啡,对着窗景喝下一口。
    滑铁卢和莱斯特广场的动乱结束之后,钱继山再次到警察局摸查情况,得来的消息比坏打算还要糟糕。为许志临撰写生平文章的李先生在拘留室待了几天,警察反复押他进行审讯,他咬口说自己不知状况,迎面兜来几个生脆的巴掌,又冷又快,搞得他嘴角和下巴立刻破血。陈隽去看望的那天,李先生有些憔悴,安安静静在收押室的角落与书作伴。原本身体养得七七八八,现在突然打回原形。
    这一案件不归查理斯管,审讯的手段因人而异,有的狠,有的松。他们上次好运碰着查理斯,这次遇见许志临那代人见识得最多的一类警察。李先生在做口译的时期耳闻目睹暴力的审讯,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应对。陈隽不能多问,还是托付钱继山之口传话。两人一来一往有了简短的交流,李先生很坚定,称自己普普通通不过是一个口译和笔杆。
    消息很快传到许志临的耳边,李先生是他的贵人,他沉吟许久却说再等等,要搞清楚状况才可以搭把手。他不确定他们对李先生和其他中文老师的背景了解得万无一失,又见不得英国佬不分青红皂白就动粗逼供的手段,处于两难之间。后来一个下午,钱继山到报社给许志临带话,旁边还有陈隽,他们才知道李先生脑袋的伤口再度裂开,如若再恶劣下去可能会感染细菌发炎。
    此刻雨已经消停,方窗悬多孔露,铁栏起菌群珠,密密麻麻遗留泥腥味。报社的办公桌上摊着各大报纸,几乎每份报纸的头条版面都是动乱一事。许志临坐在椅上剪一根雪茄吹着,心事重重地掀了几版,问起陈隽意见,“你觉得警察抓错人了吗?”
    陈隽迟疑一会儿,坦白道:“我相信李先生说的话。”
    许志临点头,这与他心里想的无异,但还是问:“此话怎讲。”
    “他和其他人在明处,有人在暗处,而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陈隽想到另有值得怀疑的人。
    许志临掐着雪茄严肃起来,指责道:“眼光不够精明,识人不够老练,这是你们的疏忽,”他盖上报纸,语气逐渐平和:“没有的事情还是不要被人误解和污蔑到头上。私下大家有什么想法跟我们无关,遇到难题就必须得受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如果李先生他们没有选择就被这样对待,说不过去吧,这是骑在我们头上撒尿。”不仅骑,还是两边一起骑,把他们夹在中间来回踢皮球。
    “钱确实入了中文学校的账,该来的还是会来。”陈隽认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从报社出来以后,他决定与躲在暗处的人会一会,旋即驱车来到一处住所。住所门口吊着紫罗兰风铃,地板铺单色毛毯,他敲了敲门,不出一分钟就见到里面的人。来人似乎早有准备,还是温婉一笑请他入门,烧一壶波丽露茶泡蜂蜜,一盏小勺一碟曲奇再加以款待,两人隔圆桌落座,隔壁邻居养的牧羊犬开始吠叫。
    陈隽从衣袋取出包着手链的帕巾推到桌上,却说着与之无关的话:“梁佩芸是你的母亲。”
    蓓琪看了一眼帕巾里面的东西,没有多少惊诧,又看一眼陈隽,敛起眼睫,苦笑:“是又怎么样。”
    他没有探当下发生的事,还是在彭尼菲尔德的事情上说:“我们不知道她当年是被遣返的。”
    蓓琪收起苦笑,知道他们掌握一些线索,便公开道:“她一直有教书的心愿,即使回了上海也挂念这里,希望我有机会能替她帮助这里的中文学校。”
    陈隽点头,问:“所以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耸耸肩,笑了笑:“普通老师。”
    “你是什么人。”他开始问现下面临的事情。
    她只是道:“爱德温,你的茶要凉了,”看他捧起茶搅拌,讲道:“你知道吗,我在完成我母亲的心愿而已。”
    陈隽不说话。蓓琪又开口:“扶持中文学校,有问题吗?”
    “钱从哪里来的。”
    蓓琪从烟盒拿一根烟出来打,吸一口,慢悠悠地说:“医院,花园,会画画的疯老头子。”
    陈隽闭了闭眼睛,俄国人,流亡巴黎,左翼分子,不是英共党而是法共党,钱来自苏联指导下的共产国际,这一切都说得通。他已经明白道:“你们跟英共党的人有合作,他们现在正在组织大范围罢工。”
    “时不时,但通常都是两路人。我只在乎母亲的心愿,也恨她被遣返而不得不孤独终老的事情。她为了不让我重蹈覆辙,一定要我留在法国,我父亲把我培养得很好,直到前几年他去世。我是法国人,心魂都会回巴黎,这里怎么样跟我没多大关系。”
    “所以你就让我们这里的人白白受苦?”他觉得她是来添乱的。
    她不再温柔,轻蔑地吐烟,“这算什么苦?他们应该骄傲,他们在这里抵挡,让外面的人继续发展了不起的事业。这就和当初服装厂罢工一样,但这次不只是工薪问题,还有对世界格局和美越战争的声讨。被关押的不是组织里的人自然就会被放出来,主要是时间问题,你不能动,只能让他们等,即使是死了也没有办法,只能怪英国警察执法暴力。”
    这回切切实实被夹在中间,动都动不得。陈隽砰地放下茶杯,无法接受蓓琪这样的说法,李先生已经命在旦夕,再这样下去会被折磨得更惨。他把手链还给她,交谈到此为止。他下定主意,把今天得知的部分内幕爆给克劳德,给他送上第一份头条。
    第二日,新闻上报,报纸隐去彭尼菲尔德的往事,只把资金来路说得清楚明白。不知名小姐是蓓琪,从属于法共党组织,二十二年来一直待在巴黎。蓓琪主要做情报工作,上级是一名被关在医院的精神病人,接受苏联的资助,再由蓓琪将资金送往中文学校,然而中文学校的人并不知悉来路,只当作是华人对中文教育的支持。新闻震惊整个商会,包括丁六、梁达士,还有与蓓琪熟络的珍珍和裘子颖。
    当天下午,警察到住所逮捕蓓琪,进门却不见任何踪迹,所有东西清得干干净净。又过了两日,李先生和其他中文老师的人依然没有被放出来,这次警察死咬不放,令众人焦头烂额。裘子颖坐在圣保罗咖啡馆读报纸,对这件事情全程没有参与,却被这件事惊得失魂,眼见快要下雨了,她撑起一把伞往旅馆方向走。
    走到戏院门口,一个蒙面的人突然把她拉到熟悉的巷子里去。高跟鞋哒哒哒地响着,冰冷的手枪抵在裘子颖的下腹,雨伞滚到地上。雨越下越大,淌在二人脸上像泪。裘子颖忽然想起那一幕,她惊醒开枪的人是谁,抖着唇说:“是你开枪杀了纳什帮的人。”
    蓓琪纠正道:“是我救了你,你欠我救命之恩。爱德温不仁,我便不义,大可以要你加倍奉还你欠我的。珍妮弗,伊万一直觉得你是个天使,不想伤害你,但他知道你是谁的软肋,我也知道。”
    裘子颖受到刺激,心一直在跳,几近到胸口,意思是陈隽喜欢她,他们为了报复陈隽而对付她,要她想起当初在这里落下的应激创伤。蓓琪也落泪,想到她们二人在咖啡馆写电影文章和洗手间偷偷吸烟的事情,柔声道:“你那天就应该离开这里,彻彻底底回到美国,你是不是疯了?你忘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家在哪了吗,不能有感情。”
    裘子颖忽地搂着蓓琪,手枪抵得更深,随时会擦枪走火,可她毫不介意道:“你开枪,开啊。我那么信任伊万,他竟然要这样对我……”
    “在伟大的事业面前,任何情感都是阻碍!”蓓琪被她的举动吓到,却还是说着这话催眠自己,同时滚动上膛,可手一直在抖,她咬着牙,准备掰动,最终还是放下手枪,容许自己有情一次,带着难以抑制的哭声道:“我今晚托人买票,明天早上带着阿加莎跟我一起到伦敦机场!这件事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们回美国,我回法国,别再留在这里!你再不走,你和爱德温会有更多麻烦事。”
    裘子颖再也承受不住,雨和泪掉进嘴巴,“可是杰克是我的哥哥。”
    “我知道,我没有告诉你我见过他犯瘾。你要明白有些分离是必然的,今天重聚,明天就会一拍两散。你还能见到妈妈,珍妮弗,我求求你听我的,为了妈妈你一定要回去……”蓓琪说到最后心都碎了。
    她们互相感知到这样的痛楚,两人在雨中拥抱,雨打湿她们的头发,淅淅沥沥。她们都下定决心,哭得泣不成声。
    当晚,裘子颖失魂落魄地走到旅馆门口,却看见陈隽在路边等着她。她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上楼,推他进门,浑身湿漉漉地吻了上去。陈隽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心一时平静一时柔软,回应她的亲吻。她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亲她混着雨水的脸,哑着声,被她诱惑得终于说出心里话,“别走了。”
    裘子颖笑了笑,抱着他,细细地亲他耳垂,“好……”
    他脱掉她拧得出水的衣服和胸罩,把她带到洗手间,让她褪去自己的上衣,开水淋着两个人。他们亲得热烈,而他抱住她,架起她两腿夹着自己的腰嵌合,阴茎插进阴道开始抽送。她被压在冰冷的墙砖,花纹雕她的后背,印出红痕,难耐地叫着。他浑然不知她的热情源于何处,也许是那天的分离叫两个人都明白心意,哪怕不说,他们突然默契地感受到彼此的情感。她又哭又笑,用手背抹着自己的被亲得很红的唇,他看了,克制不住地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她以为自己幻听,他叫她宝贝。这样一个内敛得要死的人爱惜地唤她,她倒是想起那些笑话,男人在床上忍不住讲情话,可她也无所谓了,她愿意在这个时候听一听。
    第二日早上,陈隽醒来没有见到裘子颖,心停了半拍。他去找阿加莎,连阿加莎也不在。他突然明白她不留一句话就走了,回旧金山,陪在父母身边,继续读书研学,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没有追过去,接受这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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