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西北,天越寒劣。
    今时京城已是南楼雪尽,满庭春盛,这一路却是风霜加身,雪路难行。故西风原本预估的七日可至,乔时怜用了十日才抵西北祁城。
    这十日昏天黑地,艰难赶路,乔时怜每日言语寥寥,不曾言及苦,亦不曾提及累。
    事关苏涿光,三?暗卫知乔时怜心切,不敢多加劝言,但那般弱柳扶风,细弱盈盈之身,经由如此折腾,三?暗卫忧心不已。
    他们知乔时怜出身名?门,从?小养得金贵,哪怕她喜欢纵马,他们也得苏涿光吩咐,一日不得让少夫人策马时长超过一个?时辰。
    今此何止一个?时辰?这般夙夜不歇地赶路,哪怕是他们自己也有些吃不消。
    直至西风发觉,乔时怜大腿早被磨得皮开肉绽,她却用绷带随意缠了缠,一声不吭地继续赶路。而再见乔时怜所着的袄衣,从?前极为合身,此番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
    及至西北营帐,巡守的士兵见尘土溅起的马蹄下,一女子青丝泼散,面覆白霜,手握长鞭策马疾驰,直直冲向营内,丝毫未有停下的意思?。
    “站住!”士兵当即警戒心起,挥着长枪指向乔时怜,“什么人?”
    北风先?于?乔时怜至前,把怀里令牌扔给士兵,“将?军府。”
    旋即乔时怜勒马而下,营帐中其余人皆留意到此处动静,一肤色黝黑的青年稳步走近,抬手令退了左右,其嗓音和?厚有力,“末将?裴无言,在此等候多时。”
    乔时怜听苏涿光提过此人,西北军营副将?裴无言。
    在战平之时,西北战线一应要务尽是这位副将?打理,可以说,他是苏涿光在西北时的左膀右臂。
    事到如今,亲自踏入苏涿光所在之地时,她心底生出了几分怯意。
    十日紧绷未弛的神经,支撑着她提着一口气走到这里。
    她终于?能?见到他了,可她不敢去确认,不敢去揭晓那个?她难以面对的答案。
    她颤着干裂的唇,想要问裴无言,苏涿光如今是生是死?,她却迟迟没能?开口问出。她很害怕,她怕自己会从?别人口中得来关于?他的死?讯。
    西风杵在一边,心领神会,“裴将?军,带我们少夫人去少将?军那里吧。”
    营地入口行至主帐的路算不上长,乔时怜却觉走了很久。久到她迈出每一步都觉沉重,疲软不堪。
    少顷,裴无言撩开营帐,“苏少夫人,请。”
    乔时怜按捺下心中不安,踌躇着进?了营帐。
    浓重的药味扑面,空气里充斥着苦涩的气息,甚至混杂了些许血腥之气。映入眼帘的是简素的陈设,一案一席,中有一木质屏风,挡住了视野。
    她知晓,苏涿光就在这屏风之后?。
    移步间,烛火由之掠动,乔时怜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唯见那榻上躺着她朝思?暮想的人。
    厚厚绒毯之下,苏涿光胸前仍有略微起伏,说明他还活着。可乔时怜视线循着那冷冽分明的颌骨线往上时,见到一缠绕的纱布缚住了他的双眼。
    乔时怜心头如受重击,她几近是蹒跚着步子上前,伏于?榻边。她颤巍巍伸出手触着他苍白的面庞,挪眼时,又?见他稍敞的衣襟之下,不知包缠了多少层绷带,其间隐隐渗着暗红血色,可见他伤势之深。
    她垂眸欲泪,却是还未提起错乱的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苏涿光还活着。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怀有的最后?一丝念想。得来这样的答案,她多日以来绷紧的线终是一断,她再也无法支撑濒临崩溃的身体,晕倒在了榻边。
    -
    乔时怜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她只觉浑身难受得要命。
    头昏脑涨之中,她猜自己应是病了,这般持续性的发热,让她抬不起沉沉眼皮,难以聚起一丝力气。
    她时而觉得冷,时而觉得热。
    这样的忽冷忽热,来自于?她身处。她想自己应是在被窝里,寒霜冻天之际,她身边人伺候着她,往她身侧放了一个?汤婆子。故而衾冷时,她忍不住去靠近那温热,取得丝丝暖意。
    虽则她偶尔也会生奇,他们从?何处给她找了个?这么大的汤婆子?
    她觉着自己定是病得糊涂,感官出现了差错。因为她几番迷迷糊糊,抱着这汤婆子时,觉得其大得如有等人高,且温热程度尤为恒定,不会过烫,也不会过冷,让她觉得恰好。
    这世上断然没有如此神奇的汤婆子,是以只能?是她病得太重。
    不过这汤婆子也有被拿走的时候,并不是时时放在她身边的。所以习惯了这汤婆子的存在,乔时怜便会觉得过于?冷,忍不住打着寒颤。
    西北真的很冷。
    虽然她醒过不来,昏睡之时断断续续有着几分意识,但冷暖变化对她而言,分外敏感。
    苏涿光便是在这极寒之地待了好些年吗?
    一想到苏涿光,乔时怜眼角不禁濡湿。
    她昏迷前,记得他还活着,可终归是性命垂危,唯有一口气,根本不知他能?否活过来。还有他的眼睛…若是他性命无忧,侥幸活着,醒来却发现自己失明,无法再窥见一丝天光,该有多难过。
    她单是想着,便觉心疼。
    乔时怜想,她不会因为苏涿光落下残疾就弃他而去,他看不见也好,站不起来也罢,她只想他能?够活着。她不远万里来到西北,就是想把他带回?京城的,不管他是什么模样。
    只要她不死?,她还有力气牵他的手,她就不会放弃他。
    就好似从?前,苏涿光也是在她身陷天地浮沉里,牢牢抓紧她,把她从?其里拽了出来,自此得见山河春色,尘世繁景。
    思?忖之时,她感觉那汤婆子又?被人塞进?了她被窝里,只是这些时日里,她烧得感官模糊,听觉薄弱,纵然尚有些许意识,也无法听清周处动静。
    或许今日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她尽力集中着心神,勉强能?够听到有人掀开绒毯的窸窣声响了,但她想要睁开眼醒过来,依旧有些困难。
    未几,她察觉那只掀起被子的手仿佛在探寻着什么,顺着她身侧位置摸了良久,不知在做什么。
    接着,那人循向枕头之上,手指摩挲过她的面颊,那指腹带着茧,触及之处很痒,缓缓往上时,又?被她眼角处的泪沾湿。
    指尖就此一顿,她听得那人开了口。
    第57章 57 、帐中
    “怎么哭了?”
    那人嗓音清冽如霜, 似鸣珂碎玉,轻落在她耳畔。
    心尖犹如被细线缠绕,牵制着她所有的心?绪。
    乔时怜不敢确认, 这是苏涿光的声音。她下意识觉得,她仍在做梦, 一如尚在京城时,别后相逢, 几回魂梦皆与他同。
    可那指腹仍徐徐缓缓, 循着她微颤的眼睫,拭着她的泪,切实?得不似梦中。
    未几?,乔时怜终是能够睁开眼,却?被所见,霎时泪涌而出。
    渐明?的视野里, 唯见她梦中之人俯身在她上方, 发冠未束,长发泼墨,两指宽的白纱缚眼。
    那修长如琢的手指正?抚着她的面容, 一处一顿,像是勾画,描摹,以此方式来代替眼见, 去知晓她今时容颜。
    她怔怔看着苏涿光, 没能做声。
    她只是觉得喉咙哽得过痛, 方启唇之际, 就觉难以发声。也因那十?日霜雪,她的嗓音早就被寒风灌哑, 暂时未能恢复。
    其实?更是暌违已久,想说的话太多,结舌于?口,不知先?从哪一句说起。
    苏涿光看不见,自是不知她已苏醒,权当她又做了噩梦,在梦中潸然落泪。
    待他将她面颊的泪拭净,他折身摸向?榻边,小心?端起一碗尚温的药,饮入口中。
    乔时怜默声看着他的行止,目光未曾挪动半分。
    而见他再度欺身,探寻确认着位置,还没等?乔时怜回过神,他捧着她的下颌,一吻落下。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包饶着她周处,乔时怜觉着极为心?安。随即他以唇畔稍稍撬开她的唇瓣,苦涩的药渡来。又因他不得眼见,每次都需小心?确认着她的位置,俯身而落的吻,亦有不慎落错,吻在她别处的情况。
    如此反复,足足用?了半刻才将那碗药喂给?她。
    诚然,乔时怜作为一个喜食甜的人,最不喜的便是药味,但今此他这般悉心?喂药,她竟生出那碗药若是能再熬多些就更好的想法。她舍不得出声提醒着他,她已是醒了过来,只是私心?想要他多吻她。
    至最后一遭,他的吻将离时,她伸出舌舔舐着他唇边余留的药味。
    苏涿光为之一顿,一时不知她究竟是醒了,还是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回应。
    乔时怜阖上眼,感受着他略有促然的呼吸,反是越发肆意地向?他索取着,挑弄着,甚至是以齿轻咬他的唇。换来的是苏涿光逐渐深重,带有侵占意味的吻,却?又在浓烈难忍里屡屡克制。
    她偏勾住他的脖子,在那沉沉窒息的交织,引着他释开枷锁。
    兰息错乱,玉软花柔。绒毯挪动的窸窣声里,薄衫半落,酥痒无力中,乔时怜只觉他的动作过于?缓慢,更像是在通过以吻相接,以指相触,去巨细无遗地确认她的模样。一遍,两遍,周而复始,尽身尽寸。
    可这样的感官太难以耐受,像是一把火点点挑尽周处,她能感受到这炽烈,却?始终不将之全数燃起,灼烧四骸。她忍不住低低发出轻哼来,抬手抵在他越发往下并无限度的吻。
    她呢喃着声,声线犹哑,“苏涿光…”
    “少将军。”
    恰逢营帐外,裴无言的声音响起,连着脚步声渐近。
    乔时怜瞬时绷紧了身,旋即她心?跳骤然加剧,通红着面就往被窝里钻,死死捂住了快熟透的浑身。她和苏涿光这样的情.欲场面,要是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这营帐不比在家,只一道帘,掀开帘子便能进?。且因裴无言身为副将,与苏涿光交涉多为军事要务,不存在繁文缛节,通传后才能入内的规矩。也就是说,裴无言有可能直接进?来见到这凌乱榻上的情形。
    眼下她只希望裴无言不会这么快进?来,否则她怕是羞愤欲死,不想活了。
    苏涿光不紧不慢地起身坐于?榻边,他听得她如此大的动静,也知她在想什么。
    裴无言入内时,见苏涿光衣袍不似以往整齐,未束的发亦散乱,心?想着少将军这是才睡醒吗?不过最为怪异的,当属苏涿光面上那道薄唇极为惹眼,那唇处掠着水泽,略有红肿,如何看都觉得不对劲。
    “少将军…您的嘴……”
    蒙在绒毯里的乔时怜心?头一凛,她怎么忘了这茬!她应该为苏涿光擦净唇上痕迹,再躲起来的。眼下被裴无言发现了这道痕迹,乔时怜叫苦不迭,这种羞事被捅破,她这辈子都不想见人了。
    苏涿光哦了一声,“药太烫了。”
    他明?显察觉乔时怜听到裴无言出声时,缩在被子里的人一激灵。故而他转移着话题,“可有什么事?”
    “此前夜袭的敌人经?查,是吞并了乌厥的狄夷,如今他们眼见没能得势,暂退兵至了祁汾河外。”
    “嗯,那时敌军来袭,作战方式与乌厥迥异,我便有所预料。”
    ……
    乔时怜听着被窝外,苏涿光与裴无言提及军事来,像是没了歇止时候。
    而她长时间蒙头捂在这绒毯里,已觉闷热难忍,她便悄悄从毯子边缘伸出纤指,往苏涿光的腰窝处戳了戳,示意她的窘况。
    “此次…”苏涿光为之僵住了身,极难察觉得晃了晃,连着话也一顿。
    如今他视野受限,双目被遮住,其余的感官越发敏感,加之他养伤,多数时候都处在这营帐里,穿的衣袍也较薄,她的指尖还正?巧戳在他腰窝,顷刻麻痒至盛,他有些猝不及防。
    裴无言见苏涿光迟迟未接下话,那唇角绷住,看起来极为冷峻,故他以为自己的策略不对,忐忑问着,“此次应对布阵不太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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