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几乎不停歇地作画,确实颇有些疲惫。来皇城至今也就出去过两回,街市还大多未曾逛过。
    许是先前被拘在家中已成习惯,故而并不觉有何不妥。
    三个丫头三颗小脑袋垂得低低的,皆不敢抬头。眼见她们这般模样,俞沐没来由一阵心疼。长叹一声,缓下音调说着:“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佳作倍出。”
    阿兄态度和缓,三个丫头忙不迭点头。
    正是此时,下人匆忙来报:“禀将军,大长公主带贺礼前来祝贺。”
    俞沐脸色瞬间阴沉,声音冷如寒霜:“知道了。”转首嘱咐:“你们在这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说罢便疾行离去,留下几个姐妹面面相觑。
    “吓死我了,从未见阿兄这般气怒。”
    阿兄从不会在她们面前展现这样的一面,好生吓人!
    俞乐拍拍胸脯,有些余惊未了。
    惜悦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兄消失的背影,她知道阿兄定然不会将怒气撒在她们身上,故而对此未有过多惊吓。
    倒是那个大长公主,还真是不死心啊。
    该说她勇气可嘉吗?
    正院,赫馨岚命丫鬟奴仆将贺礼一一摆放在前院,而后昂首阔步进到前厅,艳丽的脸上尽显尊者的骄傲。
    她时刻保持得体微笑,举手投足仪态万千。
    然,笑容却在进入前厅门槛时,瞬间化为乌有。
    于她面前的主位上,坐着一位不修边幅的老翁。满身泥泞不说,甚至将一只脚搭在紫檀木座椅上,此时正昂着头使劲儿灌茶水,那双黑漆漆皱巴巴的老手用力捧着茶杯,活像渴死鬼现世。
    一看便是谗佞之徒。
    赫馨岚爆喝一声:“放肆!”
    随后下令:“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赫馨岚贵为公主,威仪何其大。早在她大喝‘放肆’时,俞禾便被狠狠吓了一跳。当凶神恶煞的侍卫向他逼近时,他更是吓得猛烈抖擞,茶杯不知何时掉落,碎了一地。
    俞禾刚自田地归来,脚上穿的是草鞋,加之侍卫将他视为宵小之辈,并无怜悯之心,连拖带拽,惊吓过度的俞禾脚底被扎破仍不自知。
    待到赫馨岚近前,俞禾被甩在地上,出于本能的立刻跪趴着,全身止不住颤抖。头顶传来居高临下的问罪声:“好大的狗胆,活腻了本宫大可成全你!”
    “拖下去,挑断手筋脚筋,丢去喂狼!”
    冷决的命令即出,侍卫们立刻动作粗鲁的将地上老者拽起。俞禾早吓得浑身发软,哪儿站得住脚,丢了魂似的硬生生被拖着走。
    “我看谁敢!”
    又是一声怒喝,随之一阵破风声起,便有惨绝人寰的痛呼声传来:“啊——”
    押住俞禾的两名侍卫忽而倒地,痛得在地上直打滚,两只手再动弹不得,鲜血自手上流出,淌了一地。
    场面触目惊心。
    来人赫然是俞沐,侍卫倒下时他已疾速接住俞禾,吃人般的利眸扫向赫馨岚:“公主跑臣家里作威是何意!”
    “不是的,我……他……”
    赫馨岚被俞沐一番瞪视只觉心慌不已,语无伦次起来。眸光扫向软趴趴几欲倒地的老翁,瞬间瞠大眸子,想到什么似的正欲开口,便见俞逞和黎皖姝惊慌失措的赶来,异口同声大喊:“爹!”
    俞禾被长子和长媳一左一右扶着,但此时他已经被吓得面色苍白,出气多进气少,一双老眼有翻白的迹象。
    二人迅速将老爷子扶至边上的交椅落座,言管事办事利索,迅速唤人请大夫:“来人,速去请大夫!”
    见公爹半天醒不来神,黎皖姝不免心焦,转眼却见公爹脚上正淌着血,立刻下令:“先去拿药酒过来,老太爷脚伤了!”
    一句老太爷吓得赫馨岚踉跄一步,她哪里想到俞家老太爷会是个邋里邋遢的糟老头?!
    在俞沐面前,赫馨岚从来骄傲不起来,她甚至有些卑微的想要靠近俞沐,却被他的冷眼制止。不由哽咽着想要为自己开脱:“沐哥哥,你听我说,我……”
    俞沐并不给她狡辩的机会,冷声道:“公主请回。”
    忍了又忍才未将‘滚’字说出口。厉眼向言管事看去,言管事立刻意会,这便弓着腰向公主比出一个‘请’的手势:“公主,请。公主好意主子们心领了,只府里什么也不缺,还请公主将贺礼带回。”
    皇城内人人皆知言管事便是祈将军的代表,出门在外若见到言管事都会给他几分薄面,甚至巴结的也不少。
    赫馨岚自然也愿意卖言管事面子,只今日境况不同,她堂堂公主之尊,若当真这般回去岂不是要沦为整个皇城的笑柄!
    不,她不能!
    一拂衣袖,赫馨岚傲然昂头挺立,怒视言管事:“放肆!”
    她是奈何不了祈将军,但一个小小的管事还没有能耐能够赶她!
    “言随,拿本将宫牌将礼送回宫中,待老太爷无恙后本将亲自向皇上请罪。”
    俞沐头也不回下令,得到赫馨岚不敢置信的一声怒斥:“那是本宫送的礼!”
    这是要将她告到皇兄那儿去,就那么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不过是将俞家老太爷错认为不法之徒,初衷是好的,他怎能这般狠心?!
    她贵为公主,这么多年一直守在他身边,怎么就入不了他的眼?
    在他眼中,她当真连一个村姑都不如?
    赫馨岚整个人气的止不住颤抖,俞沐心思全放在阿爷身上,根本不予理会。言管事自是听从将军安排,已命人前来抬起贺礼。
    “住手!”
    赫馨岚甩袖出去,大喝一声,继而命自己人将贺礼抬回去。
    此为她个人主意,自不能过到皇兄面前。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她亲自送来贺礼便已备受瞩目,又见她灰溜溜抬着贺礼离开,哪可能遮掩。
    赫行渊自听闻赫馨岚向俞家送去贺礼便在心中暗叫一声糟。
    为避免唯一的妹妹因错爱毁了自己一生,他已将俞兄心思告知,谁知竟得来了反效果!
    他这个好妹妹竟亲自去到俞家人面前!
    这不,事情刚闹出便立刻有奏折呈上。那群老狐狸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约好似的来参俞兄一本。
    告他无视皇家颜面妄自尊大,恐有造反之疑。
    光呈上奏折还不够,老家伙们势必趁此机会逼他给出惩戒,跪在御书房前不肯离去。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他只得拿出态度,下出一道圣旨,为大长公主赐婚,驸马人选便是左丞相家的嫡长孙。
    带头闹事的左丞相哪曾想过会把自己的长孙搭进去!被招为驸马,他的孙儿这辈子完了,完了,没指望了!
    皇上竟然宁愿牺牲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也要护住祈将军!
    左丞相蔫了。
    牺牲妹妹的一生幸福,赫行渊自然心有不舍。可他若想坐稳皇位便离不开俞兄,至少现在还不行。
    只要他在位的一天,他的妹妹自能一生荣华富贵。
    为安抚俞沐,赫行渊特派御医前去俞家镇守,一日三次的平安脉,少一次都不行,并送去许多稀世珍贵药材。
    这下大家彻底看明白了,想动祈将军是不可能的,皇上也并非无用之君。与其闹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倒不如同祈将军交好,说不准还能捞到什么好。
    若想和缓关系,或许,诗会便是一个机会。
    御书房里君臣各怀心思。
    第60章 诗会
    赫馨岚当庆幸俞禾仅是受惊过度并无引发旁的病症, 否则此事俞沐定不会善罢甘休。
    话虽如此,可俞禾毕竟本便心病在身,轻易受不得刺激。今经此一遭, 受惊程度自非比一般。如今已昏迷一日一夜, 仍未有转醒的迹象,吓得一大屋子的御医围聚成一团瑟瑟发抖, 共同探讨新药方。
    御医们简直欲哭无泪,他们不仅要顶着‘治不好便提头来见’的圣命, 又要承受来自祈将军的威压。
    可俞老爷子当真仅是受惊过度啊!
    药方没毛病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俞老爷子自个儿不愿意醒来?
    有,可是他们不敢说。
    祈将军怕是会扒他们的皮。
    俞家老爷子受惊,几乎出动一整个御医馆,除皇室外, 怕是再无人能受此殊荣。
    宫里几次三番送来稀世补品,足见其重视程度。大家心知这是皇上在为大长公主惹下的祸端做补偿, 加之皇上对左丞相的敲打, 一时间所有老臣再不敢有其他动作。
    出乎意料的, 今次民间竟未有关于祈将军的闲言碎语。甚至听闻与之敌对的老臣也纷纷送去慰问品, 似有讨好之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百姓们对于祈将军的印象过于根深蒂固,如此他们反而觉得古怪。
    这边俞禾昏迷不醒, 俞家几房自然守在近旁。好在屋子够大, 容得下二十余口人和御医们, 就是吵闹了些。
    哪怕大家皆自觉压低音量,但你一言我一语听在耳中, 嗡嗡嗡的十足吵耳。惜悦便发现阿爷虽双目紧闭,但眉头时常是皱着的, 偶尔听得几个词汇,会有些许反应,顿时心中便有猜测。
    惜悦蹲身在阿爷床边,白嫩的小手牵上阿爷黝黑皱巴的老手,凑在阿爷耳边轻哄似的问道:“阿爷是不是觉得他们太吵了?我把他们赶出去好不好?”
    感受到阿爷的手指头动了一下,惜悦立刻坐实心中想法,安抚的拍拍阿爷的手:“阿爷安心,这就让他们出去。”
    正欲起身便见阿兄向她伸来的大手,不疑有他,惜悦一下便牵住,任凭阿兄毫不费力将她拉起。
    “都下去。”
    开口的是俞沐,一声令下,御医及一屋子下人纷纷退下。俞沐转首面向其他亲人,卸下清冷之音,温声道:“既阿爷已无大碍大家便散去罢,偌大家业还需大家费心打理,这里有我和惜悦照看着,大家自当放心。”
    早在俞沐年少时,俞家一大家子便心照不宣的听由俞沐主事,更不提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祈将军,在这将军府里自是俞沐当家。自他话落,几房纷纷嘱咐几句后便离去,如今他们刚接手一些商铺,尚在学习阶段,万不可松懈。
    俞麻看过双目紧闭的老头子一眼,见长媳已率先离去,眼珠子不由得一动,立刻追上前问道:“那个、那个公主可是稀罕咱们沐哥儿?”
    那双老眼难得有了亮光。颓靡了一阵子的俞麻忽然神采飞扬,深知她脾性的黎皖姝哪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暗暗翻一个白眼,却是笑得十分得体,音调浅柔,似在安抚:“公主尊位在上,岂是咱们可以非议的。”
    说罢,特意凑近婆母耳边窃窃低语:“纵是公主看得上沐哥儿,咱们也万不敢高攀,须知一旦成了驸马爷便再不能跻身朝堂。母亲想想,若沐哥儿成了驸马爷,也便等于断送前程,再没机会光耀门楣。”
    俞麻真个儿是为村妇,哪晓得朝堂规矩,长媳一番点拨,她被吓得瞠目结舌,忍不住拍着胸脯喃喃道:“那不行那不行!”
    原以为普天之下能娶到的最尊贵的女子便是公主,却不想要以前程相换,两厢比起来自然前途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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