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她并未发现,此时,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已默默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翌日苏岷携大军出征,苏织儿没能?去送,可她抱着绥儿坐在云秀宫中,时不?时抬首望向?殿外的苍穹,仿佛能?听见那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激昂鼓声,看?见浩浩荡荡几万大军出发时扬起的漫天尘土,感受到大地的震颤。
    唯恐苏织儿伤心,胡姑姑昨夜特意嘱咐了宫人今日谁也不?许提起毅国公之事。
    午后,见苏织儿欲领着绥儿学走路,胡姑姑命人自库房里取来?一大块萧煜赐下的银线织花卉纹绒毯铺在外殿,那绒毯极厚,绥儿就算是摔在上头?也不?会疼。
    绥儿如今虽已能?站稳,但走得却还不?大好,晃晃悠悠的,需得有大人扶着他的手?,不?然他像是害怕似的,根本不?愿向?前走一步。
    苏织儿已然拉着他走了好几天了,可只消一松手?绥儿便会死死站着原地丝毫不?肯动弹,想着这也不?是办法,苏织儿今日便没有牵他,而是将绥儿抱起来?放在软毯的角落上,自己?坐在斜对?角,冲他伸出手?,笑着喊他。
    “绥儿,到娘这厢来?。”
    绥儿看?着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的娘亲,有些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不?愿动弹,反是伸出肉嘟嘟的手?臂,示意苏织儿抱他。
    苏织儿却是摇了摇头?,“绥儿自己?过来?,你若自己?过来?了,娘就给你吃好吃的点心。”
    说着,做出了嘴巴开阖吧咂吧咂的动作?,绥儿像是看?懂了,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试着迈开腿,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苏织儿走去。
    “绥儿走得真好。”他每走一步,苏织儿便夸他一句。
    可他步子到底不?稳,走了约摸七八步,骤然膝盖一软,跌坐了下去,绥儿懵了一瞬,旋即委屈地小嘴一憋,登时“哇”地哭了出来?。
    胡姑姑一向?将她这位小主子视作?宝一般,见状“哦呦”里一声,忙跑上前想将绥儿抱起来?,却听一道悠扬婉转的嗓音骤然响起,“姑姑,莫抱他!他能?自己?站起来?。”
    胡姑姑动作?一滞,神色有些犹豫,“可娘娘,大皇子大抵还小呢……”
    苏织儿闻言仍是坚持,虽她知晓她向?前三四步,就能?去哄绥儿,可她却并未这么做。
    说她狠心也好,说她严苛也罢,苏织儿总觉得她疼爱绥儿是一回事,但过分?娇纵他便是另一回事了。
    摔在软毯上也不?疼,她若每回因他摔了哭了便心疼地去哄,将来?孩子便会觉得左右她会妥协,只会越来?越不?肯克服恐惧去尝试一些事。
    “绥儿乖,别哭了,自己?站起来?。”苏织儿柔声说着,还拿起一旁绥儿最喜欢的小玩意儿逗弄他,“过来?绥儿,和娘亲一起玩好不?好?”
    素来?会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的绥儿,这会子不?仅无动于衷,还像发脾气一般扯着嗓子哭个不?休,苏织儿秀眉微蹙,虽告诉自己?要狠下心,可到底没那么容易。
    看?着绥儿哭成这般,她终究心疼得厉害,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去抱他,却见一双手?臂已然将绥儿抱了起来?。
    “陛下。”
    苏织儿看?着萧煜皱了皱眉,旋即毫不?嫌弃地用衣袂擦了擦绥儿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脸,“怎的哭得这般厉害。”
    萧煜最近日日来?,只消有空,这给绥儿喂饭的事儿也是他亲力亲为,绥儿早就记住这个格外宠溺他的爹爹,如今见他来?,像是一下觉得有了倚仗,竟是搂着萧煜的脖颈,哭得更大声了,只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哭了半天却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见他装模作?样?博同情,苏织儿不?禁气得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怎的,觉得娘欺负你了,同你父皇告状呢。”
    萧煜薄唇微扬,摸了摸绥儿的头?,旋即转而看?向?苏织儿道:“御膳房新来?了个姑苏的厨子,糕食做得极好,我命他做了一盘桂花糕,你尝尝。”
    苏织儿自是瞧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高祉安手?中端着的那盘桂花糕,她原以为那是萧煜给绥儿吃的,不?想却是特意拿来?给她的。
    她莞尔一笑,轻点了点头?,随萧煜一道在内殿的小榻上坐下。
    高祉安将那盘桂花糕搁在榻桌上,视线幽幽在苏织儿和萧煜一家三口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唇间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苏织儿自是发现了,好奇地问道:“高总管笑什么?”
    高祉安闻言看?了眼萧煜,见他并未阻拦,这才恭敬地答:“娘娘不?知道,这做桂花糕的御厨也不?算是新来?的,先头?就在潜邸当差,还是陛下特意吩咐留下的,奴才当初还觉得奇怪,分?明陛下不?喜甜,为何还要将人留下,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因为娘娘爱吃甜,原来?早在那时陛下就想着要与?娘娘您破镜重圆呢……”
    苏织儿低眸深深看?了眼那盘子桂花糕,旋即再看?向?萧煜,便见他正埋头?将手?中的桂花糕喂给绥儿,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似有些不?敢看?她,少顷,低咳了一声,斥责高祉安道:“教你多嘴。”
    她忍不?住抿唇而笑。
    这人还真是口是心非,那时候分?明不?愿信她,甚至于对?她恨之入骨,但还丝毫不?忘她的喜好,内心深处还想着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垂眸思索之际,就见那盘桂花糕被推近了几分?,随即就听男人低沉中略带着些迟疑的嗓音响起,“织儿,我让你爹出征之事……你可会怪我?”
    苏织儿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询问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
    原今日带着桂花糕来?,是同她赔罪来?了。
    苏织儿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缓缓摇了摇头?,直视着他道:“陛下选择谁,不?选择谁,必有自己?的思量,我无法置喙,况且就如今的形势来?说,我爹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纵然我不?愿我爹去冒险,我爹想来?也不?会同意,他是武将,若是贪生怕死,一开始便不?会选择上战场,他有他保家卫国的志向?和气节,若我为了一己?之私向?陛下恳求不?让他奔赴西?南抵抗敌军,那无疑是对?他的侮辱……”
    萧煜静静看?着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心下漾起一阵温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也是他只有在苏织儿这儿才能?寻求到的东西?。
    他原先不?明白他为何会喜欢苏织儿,若只是因着她这张脸,这世上并不?乏倾城绝色的女子,后来?他才明白,是因着苏织儿的明媚,是因着她的乐观坚韧和善解人意,她就像是一道光,纵然他两次都紧紧闭锁了心门,她仍是强硬地不?由?分?说地从?那些缝隙中挤进来?,一寸寸重新照亮他黑暗无比的世界。
    萧煜勾了勾唇,与?苏织儿对?视着,纵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一切又好似在不?言中。
    恰在此时,守在殿外的小成子蓦然疾步入殿来?。
    “陛下,奴才有事有禀。”
    “说吧。”萧煜用帕子擦了擦绥儿吃脏的小嘴,看?向?他道。
    小成子犹豫地看?了苏织儿一眼,却是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上前两步,挨近萧煜,低声说了一句。
    苏织儿没能?听清,只隐隐听得“……来?了”几个字,或是不?方便让她知晓的政事,苏织儿便也自顾自吃着桂花糕,权当没有听见。
    然待小成子被挥退后,萧煜却是看?向?她,竟是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道:“前一阵我命人召范奕回京,如今他人就在御书房。”
    苏织儿吃着桂花糕的动作?一滞,朱唇微抿,面上赫然显出几分?失落,“陛下还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她不?悦地扁了扁嘴,嘟囔道:“也好,那便让范大人同我对?峙好了,我问心无愧,自是不?怕的!”
    见她这副委屈又难过的模样?,萧煜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
    “这就生气了?”他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要真同你说的那般,想是范奕当时同时对?我们二人说了谎,若真是如此……他需得付出应有的代价。”
    萧煜说着,眸光渐渐寒沉下去,言罢,他微微倾身直视着苏织儿,唇间泛起浅淡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笑,紧接着他用讨好般的语气问她。
    “织儿,你想怎么处置范奕才能?泄愤?要不?……杀了他好不?好?”
    第85章 质问
    听?着他眼也不眨地说出“杀”这种话, 苏织儿蓦然有些慎得慌。
    就像她先前感受到的一般,萧煜如今虽对她和绥儿很好,可?他的心依然很冷, 甚至于?暴戾弑杀。
    苏织儿也不知究竟是那毒逐渐侵吞腐蚀他的作?用, 还是过往那些残酷的经?历令他变得冷血无?情,虽他表面温柔, 有时候泄露出的神色, 说出的话却总隐隐让苏织儿觉得他很可怕,甚至于?判若两人。
    她知道, 此时只消她点一点头,萧煜真的做得出来。
    她朱唇微抿,思忖片刻, 却是问道:“陛下?觉得,范大人当初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萧煜闻言笑意微敛,“这些事,你又何必去管, 你只需知晓,当初就是因为他,才?害得我们分开,不是吗?”
    的确是, 可?……
    苏织儿低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萧煜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道:“我知你心软,无?妨, 此事我自会处理。”
    说罢,他将怀中的绥儿交给她, 站起了?身,苏织儿见状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急切道:“陛下?,若范大人真做了?那些事,我同陛下?一样,对他切齿痛恨,但无?论如何,范大人……罪不至死……”
    她说出这话,实则关心的并非范奕,而是他,她不想让他因着仇恨而徒增杀孽。
    萧煜定?定?看了?她许久,少顷,柔声答:“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置。”
    苏织儿抱着绥儿,点了?点头,可?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仍是忍不住忧虑地蹙起了?眉。
    那厢,回到御书房后,萧煜示意高祉安将候在外头的范奕召了?进来。
    范奕疾步入内,徐徐施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萧煜坐在那张楠木书案前,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大人此番处理南方旱情得宜,着实有功,你想朕怎么赏你?”
    范奕闻言谦逊道:“陛下?谬赞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过是完成了?陛下?交托的职务罢了?。”
    听?着他这一番话,萧煜勾唇笑了?笑,“范大人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听?说那些受灾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
    言至此,他唇角的笑意复又渐渐消散,眸中染上几分冷意,“可?既得范大人这般善气迎人,缘何当初要使那般卑鄙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站在底下?的范奕身子骤然一颤,紧接着就听?那坐在高位之上男人以无?比冷沉的声音道:“范大人应当知道,朕召你回来,是要同你说什么吧?”
    范奕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早在突然收到召他回京的旨意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了?一些。
    后临近京城,听?到关于?那个入宫为妃的毅国?公?嫡女和陛下?之间的种种传闻,他便明白,此番他大抵是逃不掉了?。
    打当初做下?那一切,范奕就有预感,这两人将来终究会再见,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总有一天会彻底败露。
    他低身,再一拱手。
    “是……微臣来时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他并未辩解,也并未有丝毫隐瞒,反是痛痛快快将一切如数道出,“陛下?猜得不错,苏……云妃娘娘当初离开,都是微臣一手造成的。”
    对范奕而言,他当初的目的达成,他心愿已了?,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是微臣利用云妃娘娘的良善,以先前的邸报欺骗于?她,说苏老太太和苏家二爷恐很快便会被斩首,让她赶去见上最后一面,还以恐会连累陛下?为由,诱使她亲手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看着他毫不愧意,反是用一种坦然的语气道出这些话,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其上条条青筋迸起,他拼命压制住那沸腾的血液中泛起的杀意,努力以相对平静的语气道:“那藏在草屋中的银两,莫不是你……”
    “是微臣。”范奕承认得极其干脆,甚至于?眸光定?定?地看着萧煜,一字一句道,“微臣觉得既是做了?,便得做绝,只有彻底斩断陛下?的希望,才?能让陛下?心甘情愿回到京城!”
    看着他这一副理所?当然,逼不得已,不得不为的态度,萧煜赫然冷笑一声,心底腾盛的暴怒再也压制不住,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
    下?一刻,一柄长?剑便陡然抵在了?范奕喉间。
    范奕呼吸一滞,眼看着面前人双眸猩红,咬牙切齿地对着他低吼道:“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将她自朕的身边赶走,你分明也知,她是朕的希望!”
    正是苏织儿的离开,让本?已重新感受到生活滋味的他万念俱灰,复又变成了?行尸走肉,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阴鸷狠厉,冷血无?情。
    范奕不会明白,他当初的举止不是逼走了?苏织儿,而是逼死了?他萧煜那颗本?已恢复了?温度和跳动的心。
    范奕看了?眼那近在咫尺,仿佛随时能划破他脆弱脖颈的剑,稍稍定?了?定?神,“当时,有了?云妃娘娘的陛下?已然安于?那般平淡的日子,而且就算陛下?回了?京城,云妃娘娘也会成为陛下?的软肋,成为陛下?成就大业,登基御极路上的阻碍,微臣觉得,陛下?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他从不后悔自己所?为,虽说他的确对不起苏织儿,但正如他当初所?想,他是为了?大澂的百姓,为了?江山社稷。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对的,萧煜回京后,不但解决了?科举舞弊一事,为天下?文人讨回了?公?道,而且自他登基后,整治了?大澂的不少乱象。
    范奕仍坚定?地觉得自己没有选错。
    若非他当初之举,萧煜又怎会决绝地扫平一切障碍,坐上这个位置。
    “哼,你倒是挺替朕着想。”
    看着他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萧煜眉宇间的冷意更深,“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当年她不走,朕带着她回了?京城,在那般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她亦可?能是逼迫朕振作?出手的存在,你同样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也许那般,苏织儿不会被他伤害吃那么多苦,也许他们的孩子能从出生开始就健康快乐地在爹娘膝下?长?大。
    可?范奕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苏织儿是一切的阻碍,固执地觉得只有苏织儿离开才?能得以解决,却没有想过,也许当初让所?有事顺势发?展,最终萧煜也会走上他希望他走的这条路。
    “且先不论那些,范大人当初逼走她,可?曾考虑过她一个手无?寸铁,第一次远行的女子会在路上遭遇什么,会不会遇到歹人,会不会有生命之危,范大人可?能不知,她那时……腹中还怀着朕的孩子!”
    每道一句,萧煜周身的戾气就浓重几分,他紧盯着范奕的眼睛,一点点剥出他“大义”之举下?的卑劣本?质。
    “范大人为天下?百姓考虑,就可?以毫不手软地牺牲一个弱女子吗!她难道便不是大澂的百姓了?吗!若她当初不是在半途遇上了?自家的祖母,而是一群害她性命的贼人,一尸两命,那如今站在这里?的范大人你还会觉得自己当初所?为丝毫没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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