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立于堂下,眉眼微敛,眼眶尚透着红意,肩头微微颤抖,似是当真极为悲愤。
    一瞬沉默后,靖王略坐直了身,声音沉沉地开口。
    “世侄,令尊逝世,本王知你心中郁结,一时乱了方寸也是有的。”
    “可这谋害之事非同儿戏,轻易可诬赖不得。”
    上首之人未再开口,诡秘的沉默里,周潋抬起头,目光自下而上,同靖王直直相对,斩钉截铁道。
    “周潋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有诬赖之语。”
    “数月前,曾有人假冒周府中人,以庶母幼弟之名蒙骗家父,妄图混淆视听,侵占周府资产。”
    “家父不察之下,险些便要开宗祠认族谱中了歹人奸计,落入彀中。”
    “亏得周潋提醒,方才恍然一悟,未酿出此等大错。”
    “只是那歹人见行骗不成,便起了杀心,一不做二不休,先是趁在下乘车出行之际于城外设伏,妄图谋害在下性命。而后更是生出毒计,暗算家父。”
    “可怜家父操劳半世,竟命丧于歹人之手。”
    周潋说到此处,语音颤抖,双臂平抬过目,朝着端坐上首的靖王重重一拜。
    “周潋忝为人子,不能护家父安稳,此生唯愿将歹人擒拿归案,以命抵命,方可告慰亡父在天之灵。”
    谢执先前教他抹在袖口处的胡葱汁液倒真起了用处。
    不必如何矫饰,一双眼已然熏得通红,不住落下泪来。
    停了不知多久,堂上的靖王终是慢悠悠开了口。
    “竟是如此么?”
    “儋州此等民风祥和之地,竟也有这般骇人听闻之事。”
    “世侄可曾查探清楚,那歹人当真是假扮成了令尊家眷?”
    周潋垂下眼,“自然。”
    “家父家母年少相伴,情谊甚笃。家母过身十余年,家父始终不曾松口续弦,此时儋州城中人人称颂,王爷想来也曾风闻过一二。”
    “歹人居心叵测,行骗不提,还妄图毁损家父声名,实在可恶至极。”
    靖王:“……既是如此,便无怪乎贤侄这般着恼。”
    “贤侄只管放心。本王回头定同儋州衙门嘱咐两句,着令他们认真侦办此案,若果如贤侄所言,其中另有隐情,定不会将那真凶轻易纵过。”
    “王爷厚义,周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周潋行过一礼,却不起身,又道。
    “周潋一介白身,无以相奉,而今唯愿为王爷驱使,鞍前马后,无以敢不从。”
    靖王听罢此言,骤然抬眼,泛着精光的眸子直直朝他看去。
    “周贤侄……这是何意?”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地转了两转,抬手抚住下巴,倏尔嗤笑一声。
    “若本王未记错的话,贤侄当日,似乎并不愿同本王结交。”
    “读书人家清贵,瞧不上那等富贵铜臭,本王怎好勉强?”
    周潋垂眼立在堂下,不卑不亢,半分不曾被靖王之言骇到。
    “先前周潋同家父偶有龃龉,尚未和解,言行之间有所不顺。”
    “是以同王爷相见之时,因着家父援引,多存几分赌气之故,略有怠慢之意,引得王爷误会。”
    “而今斯人已逝,念及从前,周潋心中实是痛悔万分。”
    “王爷乃家父交好之人,周潋每听得家父赞赏颇多,心中自也敬仰王爷为人,有心孺慕一二。”
    “且如今,周潋初初掌家,仓促之间,难免有疏漏之处,惹得族中长辈烦忧。若得王爷在旁指点一二,实是难得幸事。”
    “还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肯将周潋归于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地,堂中又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停了不知多久,靖王陡然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几步走去周潋身侧,将人虚扶起来。
    “贤侄不愧为周翁之子,品性肖似乃父。”
    周潋顺势起身,垂眼道,“王爷谬赞。”
    “你当得起。”
    靖王嘴角带笑,抬掌在他肩上拍了一记。
    “周翁是本王股肱,乍逢不幸,本王骤失一臂,实在可惜。所幸今日得贤侄此言,本王也感欣慰一二。”
    “贤侄只管放心,令尊之事,本王必叫手下人竭力追查,定会还贤侄一个公道。”
    “令尊泉下有知,见贤侄如今转过弯来,承继他老人家未竟的遗志,想来也可安心了。”
    第103章 兵行险
    红螺巷私邸,书房。
    靖王方题完幅字,墨意淋漓,随手将笔掷去桌面,头也不回地朝旁伸手。
    “茶。”
    一旁候着的管事忙趁手递了上去。
    靖王饮罢,又想起一事,淡淡道,“那茶叶,替周家那小子带去了?”
    “王爷放心,”管事忙应道,“已然装好了匣子,小的亲自递去的。”
    “你瞧他反应如何?”
    管事有心讨好,“王爷赏赐,他哪敢有旁的心思。”
    “况且是那样好的东西。”
    “只是……”
    “是什么?”靖王瞟了他一眼。
    管事赔着笑,“原是小的愚鲁,想不透彻。”
    “王爷今日,怎地对那周潋这般好脸?”
    “你觉着不妥?”
    “那周潋先前唯唯诺诺,得了您的青眼,偏又推三阻四,好生无礼。”
    “如今瞧着情势不对,该求着您的时候,又巴巴贴上来。”
    “这般不知好歹,合该给他些颜色瞧瞧。”
    靖王听罢,嗤笑一声,“你的确愚鲁。”
    “收伏人心最讲时机,似周潋这般人,早一刻迟一刻,都成不得事。”
    “本王要招揽的,是麾下能使唤,能替本王办事的。”
    “至于旁的,待事成之后,他身家性命一并攥在本王手中,慢慢料理便是。”
    “是。”
    管事忙应了一声,觑着眼,又禁不住问,“小的……还有一事不明。”
    “那周潋身上,究竟是何处堪用,值得王爷您这般费神。”
    “若真叫小的说,那位周二少爷如今在您手底下做事,瞧着也是副好手段,不输人的。”
    “王爷若真想借了周家这股东风,与其凭那周潋,这位周二少爷岂不是更好拿捏些?”
    靖王撂了茶盏,瞥他一眼,语气中隐含不悦。
    “怎么,他唤你两声舅舅,你便真将他当个便宜外甥了?”
    “小的不敢。”
    管事“腾”地跪下,背脊上霎时爬了一溜儿冷汗。
    “小的……只是全心替王爷考虑。”
    “成了,起来吧。”
    靖王摆了摆手,淡淡道,“知道你没那个胆子。”
    “周澄那小子,手腕计谋原是不输,可心未免狠了些。”
    “这样的人搁在身侧,便是养了个狼崽子,由不得本王不防。”
    “至于周潋,”
    他顿了一瞬,眼中生了几分兴味。
    “本王从前只是见他有几分聪明,可惜沾了些迂腐之气,今日却是有些刮目相看。”
    “周澄母子几个入族谱之事,周牍原就在安排之中,左右不过这个年节。”
    “只是便连他怕是也料不到自己这儿子这般干脆利落,他方一身死,便将外室之事尽数推于歹人身上。”
    “明明是要藉着本王的力同周澄斗法,好坐稳家主之位,偏偏叫他说得那般正气凛然,一副拳拳孝心,倒逼得人不得不应他。”
    “看来这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好处,冠冕堂皇那套,还真是谁都比不过。”
    “王爷是说,”管事微微瞪大眼,讶异道,“他已经清楚周澄之事,是您在后头助力?”
    “他自然清楚。”
    “既如此,他怎么还敢……”
    “有何不敢?”靖王挑了挑眉,“他不过是来叫本王做个选择罢了。”
    “周澄,和他背后的周府助力,看本王更想要哪一个。”
    “他今日登门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料定本王会如何选了。”
    “这样的聪明人,本王可实在不舍得他落去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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