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宙更是拒绝:“不行!”他这次打定主意,绝对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林老师的身边,绝不会允许有人再欺负他!
    宗姝一连劝了几句,劝不住。
    林奢译便尝试着转移陈宇宙的注意力,问:“宇宙,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陈宇宙小狗似的,抽了下鼻头。他方才尤不觉,此时配合地一嗅,若有似无地闻到了一股从教室里飘出来的早饭味道。好像是小笼包……不确定,再闻闻……真香……
    林奢译提醒他说:“马上要吃早饭了。”
    “啊……”
    “今天不止有肉包,还有你爱吃的太空玉米。”
    闻言,宗姝反倒是诧异地看了林奢译一眼。
    陈宇宙也问:“真的吗?”
    “嗯,”林奢译回答得认真,“今早老师路过公告栏时,确认过今天的菜单。”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根据当天的菜色安排,他通常可以判断吃饭的时候,需要额外注意哪些挑食的小朋友。
    奈何这次,陈宇宙真得异常坚决。
    伴随着他小肚子里响起的清脆“咕噜”声,他咬紧牙关,自欺欺人地大声宣布:“有玉米又怎么样,我不饿!”
    宗姝忍不住笑起来。
    但林奢译神色如常,微顿了顿,柔和地说:“不饿也要——”
    陈宇宙条件反射地接话道:“不饿也要吃饭。”哪怕只吃一点点。林老师教过他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也有在认真执行。
    林奢译夸他:“对的。”
    陈宇宙纠结地皱起了眉。
    林奢译耐心地等他想清楚。
    末了,陈宇宙只好从林奢译的怀里滑落了下来。两脚沾地,他恋恋不舍地又抱住了林奢译的大腿,昂着脑瓜说:“老师,那我先去吃饭,你也要快点回教室哦。”
    他把话说得眷恋,林奢译也有些动容地不舍。分别的几日里,他同样一直在思念着小朋友们,他不由应道:“好,老师答应你。”
    陈宇宙抖了抖耳朵,安心了,这才肯挪动着小碎步离开。
    当陈宇宙小步快跑回到了向日葵班时,一群趴在窗台上紧密关注走廊动态的孩子们,呼啦啦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质问:“陈宇宙,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林老师呢?”
    “你不是说要守在林老师身边吗?!”
    陈宇宙闷声说:“因为到饭点了嘛,林老师托我来提醒大家,要赶快吃饭!”
    这倒是实话,几个小朋友说:“但我们都吃过啦!”一个菜包掰成两半,他一半,她一半,吃得虽然少,不过一丁点也没有浪费,把掉在手指头上的菜叶,也都吃干净了。
    陈宇宙有些涨红了脸,便充分地发挥了他班长的特权,指挥起来:“我还没吃,快,把我的太空玉米端上来!”他有特殊的吃玉米技巧,上下门牙卡在玉米粒上,直接一排排的啃。
    浩浩尖叫说:“宇宙,当心你的牙呀!”
    陈宇宙嘴里含糊地压不下去,发音也黏糊:“我马上就能吃完!”他如同班级里人心所向的勇者,边吃,还不忘安慰大家:“大家别担心,林老师答应过我,他不会再走了!等我吃完,就再去找他!”
    耳畔没了磨人的小魔王,宗姝终于有机会和林奢译说上几句话了。
    她像是知道林奢译想问什么,主动道:“魏老师过几天会回来上班。”向日葵班一时没有了班主任,也没有了生活老师,暂时由院长和从别院抽调的两名实习生代班,她从旁协助。
    林奢译微垂了下眼,说:“你们辛苦了。”
    是辛苦,不过照顾孩子们并不是最累的,为难得是每天都要无数遍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林老师去哪儿了?我们好想林老师,他也想我们吗?
    林奢译问:“魏老师的腿伤好些了吗?”
    宗姝摇头:“还不能长时间的走路。”
    但赶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似乎除了魏佳,再没人能安抚得了一群望眼欲穿的小可怜们了。偏生他们还很懂事和乖巧,不吵不闹,只是每每揉红了眼睛,哭腔地小声问:“如果我们听话,林老师就会回来吗?”
    会吗?
    宗姝也说不准。
    离开教室,林奢译绕过了院里的小操场,去到了坐落后排的办公楼。他难得有些紧张,走进了那件挂牌“调查组”的房间,里面的人会还给他一个清白。
    等待的间隙,宗姝有些莫名的焦躁。
    她原地转了几圈,多走了几步路,也朝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望去。她给魏佳打了个电话,魏佳问她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宗姝叹气说:“我还没看见院长和他出来。”
    她已经从魏佳那里得知了她受伤请假的真相:寒冬刮风的夜晚,魏佳走路时不留神踩住了结冰的水滩,摔倒在了路边。当时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再没第二个人影,更枉说和林奢译故意陷害她有关了……是她有先入为主的恶意,无端进行了揣测。宗姝不由道:“真希望两人都没事。”
    魏佳附和:“是啊。”
    在得知了林家的事后,她特意去搜索过当年有关的事件报告,网络上找不见,还托人去报刊室调取到了那份年代久远的报纸影印。寥寥简短的报道,只在像素模糊的照片上,依稀能看到角落里有两名牵着手的小孩。不需要过多的分辨,她就能断定,其中那名瘦到皮骨的孩子是林奢译。
    于是,一切在他身上反馈出的古怪行径,也都有了解释。
    他对于“善意”所做出的迟钝、慢半拍的反应,他对于“恶意”的麻木和无视,他某些时候像是会“卡壳”般,执拗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以及那种无时无刻的微笑表情,更趋向于一种无声、卑劣到试图获取认同的伪装。
    宗姝说:“他今天看起来挺平静的。”
    “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魏佳叹了口气:“如果真得要离职的话,对他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吧。”
    林奢译从调查室里出来时,道了声谢,随手带上了门。
    调查室的斜对面,是院长的办公室。此时院长拎着她惯常的包,也刚锁了门,要往外走。她正巧和林奢译碰到了一处,笑眯了眼,拉长了欢快地语调:“哎呀,小林!”
    在一瞬间,林奢译想把手里的文件往身后藏。
    院长跟没看见似的,只热络地说:“走吧,咱俩一起走。”
    这条从办公楼通往教学楼的小路,林奢译走过了无数次,不过单独和院长一起,倒还是头一遭。
    院长乐呵呵地说:“小林,你知道吗?当年我刚毕业的时候,就是来的这家幼儿园实习。那时候院里还只有两个班,向日葵班和玫瑰班,你猜我被分配到了哪个班?”
    林奢译有些无措,说不上话来。
    院长说:“就是向日葵班。”
    她眼中有和蔼的温柔闪动:“虽然只有短暂的半年时间,但你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师了。”她重复说,“你是名好老师。”
    两人停在了幼儿园的铁门口处,要道别。
    林奢译哑声喊了声:“院长……”
    秦淑如往常般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没关系,走吧。”
    经过调查组的查证,他们澄清了此次不过是个误会。但在调取林奢译的资料时,他们也发现了他当初政审不合格,却还继续留在幼儿园担任老师的问题,“被辞退”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秦淑笑着说:“我也早该到了退休的年纪。”
    背上一道惩处,横竖不过又“退休”了一次罢了。
    她并不后悔留林奢译任职,唯一有点遗憾的,大概是她回家的方向和林奢译正相反,不然最后还能多聊上几句。
    和秦淑告别的手,挥了挥,最后落在了他自己的喉咙上。林奢译有些按不住的发抖,从唇齿间,他想说话,说不出来,猛然在颈侧抓出来几道泛血的痕迹。
    施妤说过:他“喜欢”这份工作。
    林奢译想不明白,不理解。
    这是种完全不同于“喜欢施妤”的感情。
    但在此时,当他被迫面对了“分别”,他意识到自己总也放心不下孩子们,舍不得大家之后,他被迫承认自己“喜欢”这份工作了,也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分别”带来的痛苦。
    这是种温和、缓慢、凝沉,又不容拒绝的抽离。
    某些东西从他身边消失、消散了,无声无形的离开,却给他留下了愈发连绵不断的苦痛。他被笼罩其中,挣扎不能,逃脱不能,直到他把喉咙抠破,把身体和心脏剥开,在贯穿了身体的料峭寒风里,他好像才能发出声音。
    第68章
    林奢译想把指缝里的血渣洗掉。
    拧开了水龙头的最大水流, 他在冰冷的水里搓洗着手指。一直搓到指腹发红,膨胀地,像绷不住会突然炸开的气球。病态苍白的皮肤下, 血管如同一条条殷红的栓绳,被尽数笼络到了手腕处,在腕间打上了死结。
    冷水四溅, 水越凉,那绳结仿若愈发收得紧, 直到血色蜿蜒而上,攀上手臂, 开始寸寸吞噬起青色的筋络……目之所及处, 直到林奢译的视野里也被覆盖上了一层血红色。
    鲜艳的红, 晃动错位的重影。
    抽离, 无法自控的失重感。
    一呼一吸间,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被挤占了。
    林奢译感觉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间或的缺氧,又像是大脑同样被吞噬殆尽, 神经断绝了的停滞。他的思维在水中飘散, 会沦为溺水的窒息……
    林奢译猛然从水盆中抬起了头。
    他站不稳,踉跄地扣紧了洗手台的边缘。从水龙头里持续涌出的冷水,把他从头到尾淋了个湿透。他的身体冻僵麻木了,感知不到温度,于是在他急促的大口呼吸中,更多冰冷的水渍侵入到了他的肺腑,继续灼烧着他的心。
    林奢译分辨不出来, 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甚至于不知道是他把自个埋进了水里,还是他爸嫌恶地将他拖进浴室, 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是他爸吧,因为林奢译在镜子里窥见了他醉醺醺的爸爸,那一对因常年酗酒而浑浊的眼珠,饱含恶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爸嘲笑地说:儿子,你是哪里来的儿子?
    不过是诞生于祝沁澜荒诞的幻想里,生来不受期待的诅咒。
    不该存在的儿子,不配存在于世。
    他爸的身形魁梧,单手就能掐紧他的脖子,按进冷水里浸透一遍,在热气氤氲,缭绕,隔绝现实的浴室里,他还能被滚烫的热水卷起一层皮。待被扔在地上时,单薄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只剩下了神经质的抽动。
    五感麻木,唯有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
    隔着一面浑浊的镜子,林奢译听见了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淹死我?”
    他爸冷漠地说:“你也不配得到解脱。”
    视线一晃,镜子里映出了一片落日后的黄昏。
    晦暗冗长的光影中,有个披散长发,被血濡湿衣服的女人,她的脚边是刚倒下,被扎得烂碎的尸体,她的手里还攥着滴血的刀,摇晃着,她叽里咕噜地笑,嘴里念念有词。
    她低着头在寻找什么。
    发现了。
    她从餐桌底下找到了目睹了一切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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