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胤禛的脾气,爱怎么查就怎么查,管你下面官员怎么哀嚎,他一旦坐上龙椅,早年看不惯的事情便要一一肃清。
    耗羡银一说肃清,收到的反弹比先前查府库银两还要厉害。
    隆科多当时就在耗羡银一事上,未与自己如今的主子爷雍正保持一致,当时张廷玉朝议回来,就跟顾怀袖摇头。
    细细算算,近来胤禛发折子骂过隆科多几回了,可他依旧不知收敛。
    眉头一皱,思绪烦乱,顾怀袖没听见鄂尔泰说话,便道:“若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你闭嘴便罢。”
    “夫人误解了……”鄂尔泰不动声色,只想起了自己进宫见雍正时候说的话,“万岁爷这些事情,鄂尔泰并不清楚……他跟奴才说的,也不是隆科多大人跟年羹尧大人的事情,而是……”
    “怎么?”
    胤禛近年来还有什么事情不成?
    顾怀袖看着香也快燃尽了,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宁安”,而后才起身。
    鄂尔泰道:“原本进去的时候,皇上是在跟人说李卫大人的事情,又言江南吏治*已久,扬州三千里烟花繁华之地,盐商汇聚,财力雄厚,指不定跺跺脚,整个大清命脉都能摇动,要找个人……去那边看着。”
    “……”
    顾怀袖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她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在帘内踱了两步,闻着安神的檀香,有一种恍惚之感。
    谁又救得了沈恙?
    家大业大,到最后不知道便宜了谁?
    商或可与官斗,可要跟皇帝斗,还差了太多,太多。
    难怪鄂尔泰说的时候这样犹豫了,这些年提拔鄂尔泰的地方不少,他也知道一点顾怀袖的事情,若说什么都不清楚那是假话。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敢说。
    雍正这意思,就是要开杀戒,慢慢查的意思了。
    “万岁爷跟你说,你今次调往广西?”
    “万岁爷是这样说的。”
    “……那李卫呢?”
    顾怀袖又问了一句。
    鄂尔泰低声道:“浙江巡抚。”
    果然还是去了浙江。
    事情要坏。
    顾怀袖直接一摆手:“没有什么你就退下吧,好好过个年,即刻准备着赴任,看得出他器重你,别自个儿丢了乌纱帽。”
    “谢夫人提点。”
    鄂尔泰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顾怀袖却回头道:“青黛,沈取今天会来,你一会儿带他来见我。”
    “是。”
    青黛应声而去。
    往年这个时候,顾怀袖一般都把行程告诉人,尤其是沈取,所以娘儿俩也能见着面,今年按理来说,沈取也该来。
    事实上,沈取真的来了点禅寺,可没想到……
    青黛过了约莫两刻钟才回来,却没有见到沈恙,有些忐忑道:“刚才奴婢出去的时候,见着鄂大人跟公子见着面了。取公子说……他知道您要说什么了,可听了也是无益,索性不见面了。”
    听了也是无益。
    顾怀袖一下想起去年在桐城张家大宅说的那些话。
    回头这么一看佛龛上供着的慈悲佛祖,她忽然觉得很讽刺。
    “既如此……咱们回去吧……”
    只要开始查江南的事情,沈恙一定逃不了。
    顾怀袖清楚,沈恙清楚,沈取更是心如明镜。
    原以为头一个出事的应该是隆科多,可顾怀袖万没料想到,头一个遭殃的竟然是年羹尧……
    刚到雍正三年的二月,就出了一件稀罕事,天上乍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异象,钦天监说乃是大大的祥瑞之兆,群臣上表文恭贺说吉祥话。
    本是一件大大的好事,然而在胤禛随手翻开年羹尧递上来的折子的时候,却是脸色渐变。
    当时张廷玉就在养心殿这边候命,还要指点新进来的南书房翰林们做事,等注意到胤禛脸色的时候,那一封折子,已经被胤禛扔在了地上!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年羹尧!”
    一翻开便看见那潦草敷衍的字迹,更莫说把“朝乾夕惕”写成“夕惕朝乾”!
    殿中群臣骇然色变,齐齐俯首请皇帝息怒,可雍正只是冷笑:“去年年底他便敢叫王公大臣跪迎他入京,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年羹尧粗中有细,本是能耐妥当之人,如今字迹敷衍潦草搪塞便罢,还敢自恃己功,显露对朕之不敬!其心可诛!”
    这声音颇大,刚刚端着汤羹站在养心殿前面的年沉鱼,手忽的一抖,打翻了漆盘,叮铃哐啷地碎了一地。
    外头苏培盛可吓着了,连忙上来:“贵妃娘娘,皇上在里面议事呢,您赶紧请回吧。”
    大臣们都还在,年沉鱼这会儿来凑什么热闹?
    本来是开开心心来的,没想到恰好听见雍正这高声喊出来的一句话,年沉鱼如何能不心惊胆寒?
    只是年羹尧毕竟是雍正股肱之臣,这会儿雍正正在气头上,年沉鱼到底不敢多留,又因打翻了汤碗,更没有留下的借口。在苏培盛劝告之下,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胤禛在里面听见动静,骤然冷笑一声。
    “你们退下吧,张廷玉留下。”
    “臣等告退。”
    一走走了一大拨人,张廷玉却只能站定了。
    他心里思索着,“朝乾夕惕”与“夕惕朝乾”乃是一个意思,只是朝夕不可乱,年羹尧这麻烦大了,明摆着康熙是要找他的麻烦。可光明正大找麻烦,张廷玉不觉得有什么,偏偏从文字上面找茬儿,到底又犯了他心里忌讳。
    有戴名世之死,就注定了张廷玉对文字狱之事厌恶至极。
    他神情沉着,像是一汪潭水。
    “前些日子有人弹劾甘肃巡抚胡期恒,只管交由六部会审。另一则,青海战事已渐平,署理四川提督纳泰抽调回京,此人心性暴戾多有作乱之处,暂压着他消息,待回京之中与胡期恒一起会审。”
    胤禛早已经起了心,只愁拿不到年羹尧把柄,他如今下令姿态堪称怡然,一字一句清晰至极。
    张廷玉听了个清楚,便领命下去办事。
    消息很快传出去,到年沉鱼的耳中,却跟天都塌了半边一样。
    甘肃巡抚与署理四川提督两个人,都是年羹尧的亲信……
    年沉鱼想着,又怕自己二哥惹事,连忙写信,叫人秘密往宫外送,要警示年羹尧一番。
    可没想到,这一封信早已经被胤禛粘杆处的人给截获,呈到胤禛手里。
    前朝后宫两相连,胤禛看着那一封言辞切切的信,也真是无动于衷,只道:“把这信,给她送回去,叫她知道知道自己身份。”
    差事是高无庸领走的,直到很久之后,他坐在一杯鸩酒前,也还记得起今日的情形。
    素来风华绝世最得万岁爷宠的年贵妃,先是一怔,而后是一种无法置信,过了许久才转成那不知是悲恸、哀愁,亦或者嘲讽……
    年沉鱼病倒了。
    她身子本来不好,又小产过几次,一向孱弱,如今年羹尧被雍正厌弃,她整个人也跟着忧心忡忡,从此汤药不断,就没见停过。
    可那病,也从不见好。
    孙连翘为年沉鱼治过几次,却没想到越治越严重。
    “我原以为皇上会怪罪,可他听了贵妃娘娘身子不好的消息……竟然也没什么反应,只说人各有命……”
    上张府拜访时候的孙连翘,已经格外苍老,她手上都是皱纹,再好的养颜方子,也敌不过岁月,更何况她步步为营这许多年,心机用尽,本身又不是个洒脱之人,更没有顾怀袖那样不声不响就掌握了一切的智慧,她自嘲“俗人就是要多操心”,由是老得更快。
    “四月里,年大人川陕总督之职被解,连抚远大将军印都叫了出来,调去了当杭州将军,这事儿您比我清楚……”
    抚远大将军是多厉害的官职,如今换成杭州将军,不过是成了个虚职。
    这还只是四月的事情,后头雍正又下过一大堆的折子斥骂年羹尧不守君臣之礼。
    因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现在雍正一露出要正职年羹尧的苗头,下面大小官员立刻见风就倒,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一时之间,参劾年羹尧的折子雪花片一样飞到了雍正面前。
    因为张廷玉已经拟定过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奏折机密性极高,也就鼓励了下面的官员们相互告发。
    年羹尧一案,更是重中之重。
    中秋时候,圆明园之中又有宴会,顾怀袖随口便从苏培盛那里知道事态有多严重。
    结果中秋刚过,年羹尧便被人从四川押解回京城会审,交由群臣议定罪名。
    顾怀袖知道年羹尧少年得志,难免猖狂,如今只要一闭眼,想到年羹尧,出现在她眼前的必定是当年被一箭射穿双眼的鹦鹉。
    此人心性素来狠毒,可毕竟忘记了君君臣臣的道理,未必事情就有那么严重,可……
    雍正,容不下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胤禛这辈子最擅长什么?过河拆桥罢了。
    顾怀袖想着,颇为感慨,又想起宫中年沉鱼来:“她在宫里也不容易,倒是皇上……没让你给她下毒吧?”
    那一瞬间,孙连翘脸上有些怔忡之色,而后才忽的一笑:“瞧您说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不过是治病救人罢了……”
    眼神从孙连翘的脸上划过,顾怀袖心里思量着,却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信孙连翘。
    可回头这么一想,信不信孙连翘又怎样呢?
    即便胤禛真的叫人给年沉鱼下毒,她也无能为力。
    当年那个哭着跑走的小姑娘,一朝选秀成了未来君王的侧福晋,等胤禛登基,便仅在皇后之下,为贵妃,何其尊荣?可到底……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
    她没跟孙连翘深谈,只随意说了些别的,多半还是孩子们的事情居多。
    说完了,孙连翘也就走了。
    等到她冬日里再来的时候,顾怀袖就知道,年沉鱼这辈子,也快结束了。
    九月下令抓捕年羹尧交京城会审,连着十月、十一月,北京城的雪都很大,年沉鱼沉疴难愈,又抵不住冬寒,纵使那药千千万万往嘴里塞,也留不住她一条命。
    今日早晨,下了好几天的鹅毛大雪,京城大街小巷全盖满了雪,孙连翘的青帷小轿刚刚到了张府门口,便有人来顾怀袖这里通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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