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不是如此。
    江昭意没有他们想象中过得那么好,这个姑娘从少时活泼开朗的性格,一点点变成现在疏离冷淡的模样。
    父母之爱子, 则为子计深远。
    却从未想过孩子需不需要,愿不愿意。
    迎上胡雅两人愧疚目光,江昭意倔强别过脸不看他们, 也是转头那一瞬间,江昭意眼睫一颤,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滑落,打湿了裴延肩头。
    裴延没有说话,只默默攥紧江昭意发凉的手, 用行动告诉她:别怕, 我一直在陪着你。
    一时间,气氛陷入尴尬, 偌大空间只有五人加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阵穿堂风破窗而入,浅绿窗帘被风吹起的同时, 排骨烧焦的糊味也跟着传来。
    裴延松开江昭意的手, 把从一开始就当背景板的江昀叫走:“来,跟姐夫去厨房。”
    “……?”江昀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问了句,“去厨房做什么?”
    “做饭。”
    “……”
    裴延拽着江昀衣领进了厨房, 把门关上,江昀反应过来,裴延把自己叫走,是想给江昭意和父母三人一个单独的相处空间,让他们能更快解开心结。
    “姐夫,谢谢您今天带姐姐回来。”江昀真诚地和裴延道谢。
    “甭谢我。”裴延眼皮掀开,黑眸淡淡地看着江昀,“我带你姐回来,只是为了她。”
    江昀沉默,只低低嗯了一声。
    一个月前,裴延在申音找上他,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偶尔会给他透露一些江昭意近况,他便告诉父母,好让他们安心,知道姐姐这些年过得好。
    裴延从仅剩一条缝的门缝看出去,江昭意和江乐成夫妻俩依旧僵在原地,谁也没开口说话,他太了解这姑娘,一身的倔脾气,但心肠软,只要发泄出来就好了。
    灶台上的排骨已经完全烧焦,裴延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精瘦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关火,把烧糊了的排骨倒进垃圾桶,取过菜板切菜。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把一旁的江昀都看呆了。
    江昀回过神,冲裴延竖拇指:“姐夫,你就是靠这手厨艺追到我姐的吗?”
    “不是。”裴延勾了下唇角,撩起眼皮看向江昀,指着自己的脸,语气拽得欠揍,“主要长太帅。”
    江昀:“……?”
    然后,江昀细细打量裴延,男人侧脸轮廓流畅,低头时,额前碎发落下小片阴翳,左眼一颗朱红泪痣,天生一张招桃花的妖孽脸,能把他姐迷倒也不算事太难。
    相较厨房里裴延和江昀轻松氛围,客厅里的江昭意和胡雅夫妻二人就分外尴尬了。
    胡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昭意刚才的质问,也不敢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她虽然够不到那个圈子,却也能听到一些传言,祥汇集团的大小姐没有二小姐受父母宠爱,圈内宴会祝诚济夫妻多是带小女儿出席社交。
    一个正处于青春期,需要父母关爱的孩子,没有父母的爱,她这些年能过得有多好?
    眼瞧气氛越来越低迷,江乐成出声打破安静:“昭昭,别站着了,坐下来聊吧。”
    江昭意嗯了一声,走到单人沙发坐下。
    胡雅见此,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去,江昭意没有接过,胡雅讪讪一笑,然后把玻璃杯放在江昭意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其实当初送你回平京后,我和你妈都很后悔,也想过等昀昀身体完全康复,就去平京接你回来。”江乐成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但给昀昀治完病后,我们手里没多少钱了,养一个孩子都费劲,更别提养两个。”
    江昭意平静开口:“阿公当年接我回去,给了你们抚养费,你们——”
    后面的话,江昭意没能说出来,她一抬眸对上胡雅发红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她深呼吸一口气,出声:“当年那笔钱,你们没有要……对吗?”
    “没有。”江乐成点头。
    江昭意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灌进一把粗沙,说话都是沙哑的:“为…为什么不要啊?当时…当时——昀昀的病需要很多钱,你们又从哪去凑的钱?!”
    “把店铺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总能凑出钱来。”胡雅笑着说,眼泪不停掉,她用手比划着,声不成调,“你阿公给…给那笔钱是好意,但我们不能要,我和你爸养你,不是为了靠卖女儿发财。”
    “昭昭,我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在我心里…你比昀昀更重要……”胡雅颤抖着指尖想要去触碰江昭意的手,又害怕被她躲开,伸到一半便停下了,含泪笑着看着江昭意:
    “我不后悔当年送你回你亲生父母家,毕竟我的昭昭是公主,合该在城堡里长大,不该跟着我和你爸吃苦受累。”
    江昭意的眼泪不停往下掉,“所以…所以我给您打电话,你发那些短信,是……”
    胡雅的手终于在时隔十年后,触碰到了江昭意的脸。
    江昭意闭眼想,比起记忆里,妈妈掌腹的老茧更加粗糙了。
    “你是我养大的宝贝,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这孩子看似什么都不在乎,没心没肺地活,实际上啊,遇事就往心里放,天生的犟脾气。”胡雅用粗糙的掌腹为江昭意擦去眼泪,语气温柔,“我不说点儿狠话,不让你想着我们,你又怎么会乖乖地留在平京,你肯定会跑回来找我们。”
    他们怎么可能不爱这个女儿。
    寒冬雨夜,从垃圾桶将小小的她捡回家,不停辗转医院带她看病,看着医生嘴里断定根本活不下来的孩子,一点点变得健康,这种成就感,一点也不亚于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就是因为太爱,宁愿忍受女儿多年的怨怼,宁愿忍受骨肉分离多年的思念,也要她过好一点儿的生活。
    江乐成也红了眼睛,手搭上妻子的肩,看着江昭意,小心翼翼地开口:“昭昭,你能原谅我们没有问你的意见,就让你回到那个家,原谅我们没有过问你愿不愿意回去,就私自和你断开联系吗?”
    胡雅已经泣不成声,但一脸希冀看着江昭意。
    江昭意吸了吸发酸的鼻尖,努力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缓过来后,她淡淡开口:“我以前恨过你们,也怨过你们,但不久前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丢弃在雨夜里,就不敢恨,也不该怨了。”
    孰是孰非,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当年没有胡雅夫妻在雨夜把命悬一线的她捡回去,散尽家财给她治疗,她也活不到现在,即使后面他们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回到平京,说狠话、断联系让她误会她被放弃,她也是不该怨的。
    没有眼前养父母,何来江昭意?
    江昭意心底还是委屈,但理智告诉她不该怨,也不该恨。她扭头看向厨房,繁复花纹的玻璃窗映出男人挺拔身姿,眼底盛满温暖的笑:
    “有个人告诉我,我该是被爱的存在,我想我能原谅你们,但不是现在,我需要时间去接受,很抱歉。”
    胡雅和江乐成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失落,也明白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他们和江昭意之间隔得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整整十年的时间。
    多年心结解开,江昭意周身清冷都散去了几分,和胡雅夫妻俩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欢快不少,多年不见的一家三口,平静聊起这些没有彼此的岁月。
    聊了快半个小时,胡雅记挂着要去厨房做饭,擦干眼泪就要起身。
    江昭意拦住她,笑眼弯弯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您让他做就行,裴延厨艺挺好的。”
    话音落下那瞬,厨房的推拉门从里打开,裴延端着做好的糖醋排骨出来,听见江昭意这话,把手里菜往餐桌一放,长腿迈开,走到江昭意身边,狠揉了揉她头发。
    “江老师,挺会使唤我啊。”裴延低头,黑眸含笑盯着江昭意。
    江昭意往后靠了靠,半边身体紧挨着裴延,牵上他的手,讨好似地摇晃,仰头看着他,拖长尾音像在撒娇:“——我说得是实话嘛。”
    到底是太久没见过她这般娇憨的一面,不止裴延呆愣了须臾,连一旁的江乐成夫妻俩都愣了许久。
    裴延反扣住江昭意的手,扬眉轻笑,语气那叫一个不谦虚:“谢谢江老师夸奖。”
    “……不要脸。”江昭意红脸瞪他。
    裴延笑笑不语,低眸看着脸微红的小姑娘,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中午忙了那么久,晚上回家记得好好奖励我。”
    “……”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江昭意到底是年少时的娇纵小脾气回来了几分,气得掐了裴延手背一下,但她那点儿劲道对于裴延来说,无疑不是像猫咪伸爪挠痒痒。
    裴延漫不经心地挑眉,语气闲散:“挠痒痒吗?”
    江昭意:“……”
    一旁的胡雅看着两人相处的画面,眼圈微红,目光欣慰,忍不住感叹:“真好,我们昭昭也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裴延握紧江昭意的手,脊背略弯,凑到她耳边轻笑了声,热气喷洒,酥酥麻麻的痒意在江昭意耳边蔓延开,她听见他说:“咱妈夸我呢。”
    江昭意斜他一眼,眼神无语,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因为上午心结解开,桌上气氛和乐融融,胡雅看着坐在江昭意身边的裴延,倏地开口:“小裴,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吧?”
    “不是,”裴延给江昭意夹了一块她喜欢的糖醋排骨,对胡雅笑道,“一〇年除夕,我来您这儿买过饺子。”
    胡雅适才回忆起来,七年前的除夕夜,栖塘难得下了一场鹅毛大学,她本来都打算关店回家了,哪想店门被敲响,一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年。
    少年打着一把黑色的伞,飘落的雪花在他肩头消融,暗黄的灯光衬得他眉眼极为好看。少年满眼祈求,语气几乎低到尘埃里:“阿姨,能拜托您卖一碗饺子吗?我有个朋友很爱吃您做的饺子。”
    抵不住少年的哀求,胡雅心软卖了他一份饺子。
    少年连声道谢,从她手里接过才包好的饺子,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撑伞离开,黑夜茫茫,路边只有一盏路灯亮起光芒,少年挺拔身影消失在雪夜里。
    “原来是你,”胡雅笑,又问,“那份饺子你朋友吃了吗?”
    “我吃了。”江昭意接了话,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裴延,眼底漫开点点温柔,“那份饺子,是他从您这儿买给在美国留学的我的。”
    此话一出,桌上其他三人都愣住。
    一份零下雪夜里买的饺子,横跨两个国度,一万多公里距离,从少年手里送到一个对父母满怀思念的少女手中,熟悉的饺子味,安抚了当年独自异国求学江昭意孤寂的心。
    高中时人人皆传像裴延这样对待感情三分钟热度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但事实是他爱了,而且爱得卑微,爱得小心翼翼,爱到默默以另一个从不存在的人守护心爱的姑娘。
    江乐成先回过神来,笑着说:“小裴很好,昭昭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江昭意在桌下缓缓牵起裴延的手,细长指节穿过他的指缝,彼此掌腹紧贴,能清晰感受到薄薄一层皮肤下的脉搏跳动频率。
    一顿饭吃完,江乐成夫妻俩要去店里查账,江昀被打发去厨房洗碗,夫妻俩临出门让江昭意和裴延吃了晚饭再离开,两人便坐在沙发上聊天。
    “阿延,谢谢你。”江昭意冲裴延露出笑。
    如果没有裴延陪她回来,江昭意知道自己穷其一生,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和父母解开心结,去寻找一个困她一生的答案。
    “少跟我说这俩字。”裴延轻掐了下她脸,眼睛盯着江昭意,出声,“我们昭昭不仅值得最好的一切,也值得这世界所有人去爱。”
    江昭意眼眶微热,她的少年前半生都在泥泞里踽踽独行,从未亏见过光亮,可他还是有一颗赤诚的心,即使从未被人爱过,他也愿意让她相信她是可以被爱的存在。
    “裴延,看着我。”江昭意双手捧起裴延的脸。
    裴延如言抬眸看她,面前姑娘清凌凌的杏眼倒映着他的脸,她眼尾微红,眼底却一片清澈的真诚,一字一句,告诉他:“不止我,我们阿延也是值得被人爱的存在。”
    “你的出生从来不是多余,而是上帝的恩赐。”
    “谢谢你让我在那些瞧不见未来的岁月遇见了你,”江昭意快速扫一眼厨房,确定江昀没出来,在裴延唇边落下一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来爱你,你的朋友、家人、粉丝,他们都是爱你的。”
    “所以,别否定自我,我们同样值得被人热爱。”
    第六十四章
    傍晚, 江乐成夫妻俩拎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回到家,江昭意和裴延要给胡雅打下手,被胡雅从厨房赶了出来, 并对江昭意说:“你要闲得慌, 领小裴下楼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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