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怔楞在那里,程子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贵人吃饱了没事干,赞扬吃苦受罪,自己却不愿意去吃苦受罪,纯属无病呻吟。
    半晌后,王相瞪了程子安一眼,知道他最近被骂得狗血淋头,肝火旺,就没再与他纠结。
    两人进了膳房,陈管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意外慌乱,官级本事如程子安这般都能来,王相如何就不能来了?
    陈管事将两人迎进了值房,随即有条不紊去安排了饭食,送进屋摆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天气冷,膳房送了热锅子,锅中羊肉与鱼熬出来的雪白汤里,加了水灵灵的萝卜,咕嘟嘟煮着。
    程子安夹了豆腐放进去,道:“王相喜欢吃什么,自己动手。吃锅子就要自己动手,才有乐趣。”
    王相见案桌上没有青色的菜蔬,改夹了些白菘放进锅子中,沉吟了下道:“南夷这个时节,应当还有各种新鲜的菜蔬。”
    程子安舀了汤放进碗里,点头道:“南夷有,广梧州也有。明州府也有,只有靠近京城北边的严寒之地没有。但严寒之地的萝卜,不知为何,吃起来特别甜,就拿京城的萝卜来说,就远比明州府的甜。气候炎热还是寒冷,有好有坏,不能只看到菜蔬上。甚至粮食也是如此,比如南夷靠海之地,夏日经常有狂风暴雨,一场大风大雨,何止一个村,一个县都能被吹走,夷为平地。”
    王相听得很是仔细,道:“南夷除了靠近海的州府,其余州府应当不会如此。”
    对于与南夷的和议,以及细则方面,王相等人其实都不大满意,认为程子安此举太过仁慈。
    比如和议细则上,朝臣坚持要送楚王来大周为人质,北边部落的首领同样如此,要送儿孙进京。
    除此之外,南夷还要每年奉上岁币,粮食若干,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尤其是南夷最宝贵的南洋珠。北边部落则是牛羊,皮毛,奶酪等等。
    程子安大手笔,将两方需要奉上的岁币等都砍掉了三分之二,人质也不要,换成了他们将作监的工匠,造船的匠人,司农司的郎中,以及养殖牛羊牲畜,种植牧草,兽医等百姓。
    朝臣中不乏短视之人,程子安只对圣上道明了缘由,却不能大张旗鼓解释。
    毕竟消息传出去,程子安身上背负的骂名就更多了。
    大周朝臣索要的岁币与粮食等等,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债多不愁,实在逼急了,他们朝着百姓征收,百姓无路可走,会被逼得起事造反,同时加深了对大周的仇恨。
    仇恨的种子种下去,想要拔出来就难如上青天。交通本来就不便,大周的疆土广袤,现在都没治理好,边疆等地基本上是散养的状态,朝廷不知地方,地方也糊弄朝廷。
    大周没那么大的实力打下南夷,更没那么大的本事,治理好南夷。
    北边的部落同理。
    楚王放在南夷,与太子继续内斗,北边部落首领的儿子比他们的牛羊还要多,送进京城来,还要供他们吃穿,不如不要,让他们的儿子们各自为政,互相牵制。
    程子安要的是,南夷与北边部落的技术,人才,种子等等,用怀柔政策,慢慢蚕食掉他们。
    “自己碗中的都吃不完,惦记着别人锅里的,也不怕被被撑着掖着?”
    程子安舀了碗汤,双手奉到王相面前,他看着面前的汤,又看向程子安,脸色变了变,恼怒地道:“你少指桑骂槐!”
    于是,程子安不再多言了,低头认真吃起了饭。
    王相舀了两口汤喝了,看了看程子安,放下羹匙,再次问道:“这次何相得胜归来,你觉着要如何给他请赏才好?”
    程子安老实道:“看圣上愿意如何赏赐,我倒是觉着,不要忘了冲锋陷阵的兵将们,尤其是拼死守住了野猪谷的兵将们。”
    奉命在野猪谷防守的兵将,共计五百人,其余重伤七十八人,轻伤三十二人,阵亡两百一十人,重伤者中,一半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开眼。
    冰冷的数额,算不尽他们背后亲人的眼泪。
    王相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亦沉默,美味可口的锅子吃在嘴里,如鲠在喉。
    辛寄年。
    他放下碗,眼里闪过了一丝笑容,旋即,就是深深的惆怅。
    辛寄年的手臂伤得厉害,再也不能拉弓挥刀。
    此次他会随着大军进京,程子安想起他前来道别,说要入军营时,决绝与不顾一切的神情。
    辛寄年恨他,他全然接受,并不因此生气,有丁点不满。
    彼此的立场不同,辛寄年也没对不住他之处,程子安不能要求他理解,也不能要求他原谅。
    但是,辛氏早已树倒猢狲散,辛寄年好不容易,只凭着自己的在兵营中闯出了一条路,才将将起步,难道就要从此被迫断掉?
    兵丁都是从乡下百姓家中征召而来,受伤后若失去了种地的能力,历代的朝廷,向来不管这些,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胜利的欢呼背后,皆是数不清的血泪。
    如何妥善安置伤兵,才最令人伤神。
    大年二十三迎灶神,京城已下了两场雪,雪后天气寒冷刺骨,京城的百姓却不怕冷,连灶神都不顾了,将御街两旁都挤得满满当当,迎接何相领着的大军班师回朝。
    程子安没去凑热闹,留在户部值房发愁伤兵以后生计的问题。
    莫柱子前去了,回来鞋子都丢掉了一只,激动得脸上顶着两团猴子屁股一样的潮红,无语伦次地道:“少爷,真是热闹啊,将军们都好气派!何相真是威武!”
    程子安笑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脚:“你不冷?”
    莫柱子低头看去,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小的挤出来的时候,不小心丢掉了。当时想要去铺子里买一双,铺子的掌柜伙计都去看热闹了,好几家都没开门。反正有罗袜,也不觉着冷,待晚上回府再说。”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瞧你这劲头,连寒冷都不惧了。你快回去,待太阳下山之后,你再试试看,我看你的脚趾,都得一根根被冻掉!”
    莫柱子嘿嘿憨笑,回想起大军进城的风光,很是向往地道:“要是我也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就好了!”
    程子安淡淡道:“你别想着自己是大将军,说不定你是要冲到前面的小兵呢?”
    莫柱子愣住,他打了个抖,先前的激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兵将的威风,都是靠命博来。大将军也不乏有战死疆场之人,何况是底下的兵丁。
    莫柱子告退先回了府,程子安没再管他,手上拿着毛笔,望着门出了会神,起身前去了朝元殿。
    圣上在朝元殿赏赐凯旋的将领,辛寄年也在其中。
    走近大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见到他,远远就施礼让开了,他颔首走进去,大殿轩敞,圣上高坐在龙椅上,将士按照品级座开。
    辛寄年坐在了最靠门边之处,他吊着手腕,正坐在那里发呆,察觉到一道人影到了身边坐下了,他转头看过去,一时僵住了。
    程子安那张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在冲着他笑:“辛胖子,许久不见,变得厉害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192 一百九十二章
    ◎无◎
    辛寄年听到夸赞, 下意识得意弯唇,弯了一道细弧,旋即就往下撇。
    胖子, 谁是胖子了!
    辛寄年板着脸, 硬邦邦地还击:“瘦竹竿!”
    程子安哈哈笑,察觉到自己是躲懒不参加庆典, 笑容霎时一收, 身子往后仰, 避免被大殿前众朝臣发现。
    离龙椅越远,品级就越低,基本上都是兵营里低等将领,立了大功才有机会来到朝元殿面圣。
    除了阵亡的兵丁,寻常兵丁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更遑说进皇城。
    能马革裹尸奢侈又奢侈,一般来说,阵亡的兵丁,都是在战后就地掩埋。
    公道吗?不公道。世上找不到绝对的公道, 但在大周,处处不公才是常事, 公道反而是稀奇。
    程子安盯着辛寄年的右手臂, 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辛寄年的神色黯淡下来,别开头,闷声道:“没想过。程大尚书, 你怎地不去前面?”
    程子安见到辛寄年低沉下来的侧脸, 故意打趣道:“羡慕嫉妒了?”
    辛寄年恼怒转头, 气冲冲道:“我有什么好羡慕嫉妒的, 再怎么论, 我以前都享过福,总比你强!”
    程子安忍着笑,连声道是是是,“当年的辛胖子,裹着一身大红的绫罗绸缎,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杵着个大红灯笼,跟过年一样,喜气极了!”
    辛寄年气都粗了,他早就知道,程子安就不是个好东西,狡猾诡计多端,嘴皮子厉害,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能气死人。
    程子安觑着辛寄年脸都青了,直起身,慢吞吞道:“住在驿馆吵哄哄的,方寅也回京了,你等下跟他一起,去我府上吃酒,你在京城的时候,就住我那里。”
    方寅在程子安的安排下,外放到了云州府做了知县,两年后原接任程子安的知府,升到了吏部做侍郎,方寅接手了知府之位,过年正好回京述职。
    辛寄年怔了怔,他以前经常给方寅写信,后来发现两人一文一武,行事想法差异巨大,读书时的记忆并不太好,起初还能寻些话来说,后来渐渐就淡了,最后断了联系。
    自从京城一别,程子安再没有同他联系过,辛寄年却无没有感到彼此的生疏,一开口,那些熟悉的记忆汹涌而来。
    明州府学两人一起读书玩闹,考试作弊,甚至在通往膳房夹道里,那场大雨他浑身被浇透,无助惶恐,冰冷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
    以前家族分崩离析时,他以为天塌了。比起野猪谷一战,飘荡在雨水中满沟满谷的尸首,伤兵痛苦的呻.吟,用人间炼狱形容都不为过。
    从随军郎中,掌管安置伤兵,京城赫赫有名纨绔彭虞的口中得知,与南夷的这一场仗,要不是程子安,非但难这般快打赢,大周的损伤会更加惨重。
    包括他自己,也会葬身在那片尸山血海中。
    辛寄年只感到心里滋味复杂难言,惆怅得鼻子发酸,似有似无嗯了声,答完之后,认为欠缺气势,绷着脸再气势汹汹道:“听说你不吃酒,我可要吃的!”
    程子安很好说话,连声说吃吃吃,他边说边关注着殿前的动静,辛寄年顺着他的视线来回看,后知后觉狐疑问道:“你怎地没到前面去?”
    能在这种大场合坐在圣上的身边,是何等的风光,程子安刚才居然从外面摸了进殿,难道他失宠了?
    程子安随口答道:“我这个人吧,生得太过俊美,在前面会抢了功臣的风头,就低调些避开了。”
    辛寄年忍俊不禁,淬道:“滚!”
    程子安连眼皮都没眨,看了眼他面前的食案,嫌弃地道了句中看不中吃,“我先回值房去,等下你离开得早,就来户部值房找我。”
    辛寄年望着程子安背着圣上离开的背影,喃喃骂了句,脸上浮起了久未的笑。
    辛氏早已没落,靠山施家在祖籍韬光养晦,手臂受伤再也上不了战场,他只能解甲归田。
    文不成武不就,回到明州府,他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对以后前程的惶恐,令辛寄年夜不能寐,曾经想要与程子安一决高下的豪情,在进京的路上,想到自己的状况,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毫无防备见到程子安,他所有的情绪都来不及施展开,不受控制忙着与他斗嘴,互相嫌弃。
    萦绕不散的乌云,莫名其妙就散了。
    繁琐的庆贺,在品级高的将领赏赐之后,辛寄年得了圣上将其召到面前问话,夸赞的荣幸。
    庆典散去,辛寄年立在那里,待所有朝臣官员都离开之后,在最后离去。
    许六子一直盼着能面圣,他经常幻想,若是见到圣上一面,在祖宗坟前至少可以吹嘘三天三夜,给祖宗脸上增光。
    许六子父辈乃是流民,祖父在逃荒路上病亡,随便挖个坑就掩埋了。那时候他父亲还年轻,后来忙着活下去,连祖籍何处都忘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安定下来的村子,何来的祖宗坟墓。
    这次他进京,许六子还留在兵营养伤,腿与他的手臂一样,伤了筋骨,以后会变成瘸子。
    瘸子不能上战场,许六子同样会解甲归田,回到家乡,许六子还未娶亲,他瘸着腿,做不了重活,一辈子会打光棍不说,以后的生计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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