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先生,”她说,“司机准备出发了。”
    “……”展慎之看着乔抒白,有些怔愣,过了几秒,说:“上午是办公?”
    “是的。”
    “我有点事,先取消吧。”
    挂下电话,展慎之盯着黑了的屏幕,像在想什么。
    乔抒白等了一会儿,问他:“展哥,你怎么了?”
    “我打算住到地下城,”展慎之抬起眼,看着乔抒白,“和他们一起生活。”
    乔抒白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觉得生活困难得叫人没有办法,替展慎之说:“那摩区呢,展哥,两边跑会很累吧。”
    展慎之不吭声,又抱住了乔抒白,像抱一个安抚玩具,抱得很紧,说:“不要紧。”
    “你陪我住吗?”展慎之问乔抒白。
    乔抒白当然说“陪的”。
    展慎之满意了,趴在乔抒白身上,压得乔抒白喘不过气,乔抒白忍了又忍,最后推推他,发现他又睡着了。
    乔抒白的手机震了,他还是没被吵醒。乔抒白便很艰难地拿起手机,看见展市长给他发的消息:【抒白,下午有没有空?】
    第70章 新绿洲
    乔抒白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变成全耶茨最有空闲的人。
    展市长下午在上都会有一场公共政策的制订研讨会,或许得持续到晚上,但非要和乔抒白面谈,乔抒白便留在了上都会区。
    展慎之回摩区工作,他出发去见展市长。
    研讨会的安保十分严密,乔抒白被展市长的助理带着,进了展市长专用的休息室等待。研讨会一直没有中断,乔抒白等得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儿,忽而听见休息室外有响动,他睁开眼,过了没多久,展市长敲门而入。
    他对乔抒白点了点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问:“慎之回去之后还好吗?”
    “还好,”乔抒白不想像个告密者,便没有提起展慎之去地下城居住的意愿,只说,“好像有点累。”
    展市长静了静,说:“我没想过慎之要加入他们,本来只觉得他会是他们的偶像,或者说是精神信仰。”
    在乔抒白开口前,他又说:“我不够了解他。”
    “他比我想象得更……”展市长挑选着用词,“比我勇敢得多。”
    而后他看向乔抒白,似乎有些艰难地说:“抒白,我接下来的请求,对你来说可能不公平。”
    “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小型的跃迁飞船几乎都是无人船,”他说,“因为人体很难承载小型跃迁使用的隐形传态,但是永生人不一样,永生人可以注射康复剂,即便身体受到损害,只要没有完全丧失生命——甚至在丧生后,细胞没有完全失去活性时,都可以得到完全的修复。”
    他还没有说出要求,但乔抒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
    “地球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但根据先前派去的飞船来看,恐怕不乐观,”展市长说得很简单,也很直接,仿佛已在心中想过许多遍,“市政厅的计算中心算出了一些其他可能适合我们移居的星球,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永生人,操作小型跃迁机进行查看。耶茨没有完整的永生改造条件,所以只有两个人可以承担这项责任,我有整座城市需要管理,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我可以去。”乔抒白简单地说。
    “抒白,”展市长顿了顿,不知为什么,竟反而劝阻起乔抒白,“不必这么快决定,如果你愿意,等研讨会结束,我先带你去做一次小型跃迁的训练。”
    展市长的研讨会又要继续。
    乔抒白在网络上搜了搜隐形传态的原理,没能完全理解,给安德烈发了消息问:【人如果靠隐形传态跃迁会怎么样?】
    安德烈没在睡觉,立刻回复他:【会死。】
    【……】乔抒白大吃一惊,连番发问:【怎么会死呢?】【不会吧!】
    安德烈的回复更冰冷了:【会。】
    乔抒白余惊未消,有些悲伤地坐在休息室里,好像要面对一场不知后果的手术。但如果他不做,耶茨没有别人能做。
    他没有别的选择。
    到了晚上七点,研讨会才结束。
    期间,乔抒白接到展慎之的电话,展慎之问乔抒白,和展市长聊了什么。
    乔抒白坚信,只是不提安德烈说的跃迁后果,绝对不能算是骗人,告诉展慎之,展市长和他说的寻找宜居星球的计划。
    展慎之听罢,沉默了片刻,问他:“今晚你想住哪?”
    乔抒白本想回家,突然想到家里的安德烈,又改了主意:“可不可以还是住你的公寓?”
    “可以,”展慎之对他说,“我了下班也回去。杨雪说今天在水下尝试放了新研发的武器,白天试的效果很好,今晚应该没事。”
    晚上八点半,展市长的研讨会终于结束了。
    计算中心也在军事禁区内,是主楼后方的另一栋楼,七八个实验人员等着他们,杨雪也来了。
    训练室与计算中心连通,但只是简单地搭了外墙,面积很大,像一座空旷的厂房,房间左方摆放着一台与飞行器造型接近,但看起来更紧凑、更重些的金属装置。
    “操作很简单。”一名名叫艾伦的实验员为他打开装置的门,对乔抒白介绍按钮的作用。
    “……这样就可以指定目的地,面板上也会有操作指示。”
    介绍完,乔抒白复述了一遍,艾伦确认没错,从里面出来,看了展市长一眼,有些迟疑地问:“要近距离试一次吗?”
    “抒白,”展市长说,“你把坐标调在训练室的对面,试试看。”
    一名实验员蹲下来,替乔抒白在大腿上绑近了自动注射的康复剂,乔抒白便爬进了装置里,关上舱门。
    训练室清空了,展市长和杨雪跟着他们进入了位于训练室上方的观察间。乔抒白抬起头,可以隔着玻璃看见他们。
    装置内部十分紧凑,座椅是黑色的,电子堪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幸好乔抒白身材瘦小,不觉得很挤。
    他用面板计算出训练室另一边的安全坐标,抬头对着观察间里的实验员们比了个手势,看着红色的启动键,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按了下去。
    世界黑了。
    乔抒白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痛的事。光与宇宙扭曲了一秒钟,而后他便感到自己的躯体在物理意义上碎裂了。
    没有一个器官是完整的。
    手指,眼睛,鼻子,嘴,牙齿,仿若同时被卷进一台绞肉机,从软的组织,到硬的骨骼,被粉碎得平均。疼痛存在于乔抒白每一个细小的单位,每一根神经末梢,他的四肢里的骨头像被抽走了,皮肉软趴趴的垂着,彻底地坏了,听力消失了,眼前是灰黑的一片虚影,有怪异的东西从喉咙里涌出来,他低下头,终于看到了别的颜色,大片粉红色的血沫淋到衣服上,像一片粉色的海洋。
    ——大脑也失去了情绪,只剩安德烈的短信:【会死。】这就是死亡之前的景象,身体坏了,即将死去,毫无希望。
    跃迁机内部的人体扫描仪发出红色的警报。
    不过乔抒白大腿上的注射器启动了。
    锐利的针尖扎进肌肉,他也没有一丝感觉,只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已经完全腐朽的尸体,又被泡进消毒水,刮除了腐烂的部分,缓慢地被迫愈合起来。
    可能是因为乔抒白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这一次康复,竟也可以痛得如同凌迟,就像将一片片被利刃割下的皮肤强行贴回创口,用乱线紧紧缝上。
    乔抒白躺在窄小的座位上,不知过了多久,痛终于变得像是幻觉。警报也停了,扫描仪变成了绿色,显示他很健康。
    乔抒白看着那盏绿灯,心中猜想,他应该是全部康复了,可还是是不敢碰自己,怕轻轻一动,皮肤就会像碎屑一样,脱离他的身体。
    观察室的人走了出来,面色都有些焦急,他们围着小型跃迁机等了一会儿。
    跃迁机只能从里面打开,乔抒白看着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鼓了半天气,抬起手,按了一下门边的解锁键,而后扣下门把。
    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乔抒白手滑下来,又无力地垂在椅边,实验员艾伦扒开了门,爬上来解开乔抒白身上的安全扣,问他:“抒白,你还醒着吗?”
    乔抒白“嗯”了一声,转眼看了看他,有气无力地说:“没跟我说这么痛啊。”
    “抱歉,”艾伦的表情也很是着急,“你还需要康复剂吗?”
    “不用了。”
    艾伦扛着他的肩,把他拖了下来,另一个实验员从另一边扛着他,两人扶他一起,乔抒白的腿在地上拖曳着,走到训练室旁的休息室里。
    杨雪给他泡了一杯洋甘菊的茶,乔抒白拿不起来,让她放在茶几上,茶杯放了好久,他才闻到一点点香气。
    实验员们都去分析乔抒白的身体数据和跃迁误差,休息室里只剩下了展市长和杨雪。
    “抒白,”展市长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太痛了,”乔抒白还是诚实地说,“每次都会这么痛吗?”
    展市长轻轻叹了口气:“恐怕是的。”
    乔抒白不说话了。
    杨雪却忍不住开口:“隐形传态传输太残忍了,销毁后再扫描……人体根本——”
    “——抒白,”展市长看着他,对他说:“你可以拒绝。”
    “那倒不用,”乔抒白勉强地对展市长笑笑,“我忍忍吧。”
    他又在休息室待了许久,双腿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
    “你今晚去哪,新教民区?”展市长问他。
    “不是,”乔抒白说,“西广场,展哥那里。”
    杨雪和展市长都愣了一下,乔抒白又往门口走了几步,展市长才反应过来:“让阿岚送你。”
    接近十二点钟,乔抒白来到公寓门口,展慎之已经在家了,他给乔抒白发过短信。
    乔抒白敲敲门,没过几秒,门便被打开了。
    展慎之穿着灰色的t恤和黑色长裤,按着门把手,既英俊又温和。
    一周前,乔抒白不可能敢这样想象,自己和展慎之亲密地待在一起,就像一对没有经历过分手的,一直在恋爱中的情侣。
    像做梦也像幻想。
    所以即便全身脱力,乔抒白还是弯了弯眼睛,做出精神很好的样子,甜蜜地说:“晚上好,展哥。是不是等久啦。”
    他往里走,控制住虚浮的脚步,走到沙发边,稳当地坐下,觉得自己的腿还在颤抖,抬头看展慎之。
    “跃迁训练怎么样?”展慎之低下头,手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展慎之的手大的惊人,放在乔抒白脸旁,便让他很想依赖,他歪了歪头,靠着展慎之的手,说:“挺顺利的!”
    “身体反应大吗?”展慎之的拇指摩挲他的颊中,声音很低。
    乔抒白抬眼看了看展慎之,展慎之情绪不激烈,关心也是很难看出来的,只是他紧紧盯着乔抒白的眼睛,让乔抒白知道他很在乎。
    乔抒白和展慎之重新见面的时候,拍下展慎之晚餐的时候,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这次一定不会再骗展慎之一个字、一句话。今天还是食言了,对展慎之说:“没什么反应啊,跟睡一觉一样。从来没觉得做过永生处理是这么好的事呢。”
    他又抬起头,像不把跃迁当回事,很无所谓一样,朝展慎之索吻:“展哥,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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