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娄二奶奶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秦贺两家什么家底,只有你挑人,哪有人挑你。
    亏得还是个侯爷呢,荷花宴上说的什么话,还怕连累小姐名声,你要早点来,卿云名声何至于此,还不站到一边去呢!看着就来气!”
    贺南祯今日脾气极好,只是笑,真让到一边去了。
    凌霜天天和他斗嘴,哪有不趁机落井下石的,立刻跳脚笑道:“嚯,这不是贺侯爷吗?今日怎么这样了,拷打张生呀这是。怎么说?我今日对得住你吗?
    要是没我,你和卿云两个笨蛋还在这互相折磨呢。是不是要谢谢姐姐我?
    快说,我骑术是不是比你好,马球是不是比你厉害,是不是比你聪明比你靠谱,你是不是我的手下败将?”
    贺南祯生平没有这样好脾气过,只是笑道:“是是是,都是。”
    凌霜这才笑嘻嘻跑开了,身后跟着的秦翊这才过来,和贺南祯对了一眼。
    “说你是纸上谈兵,你还不服。
    谋定而后动,见机而行,一击即中,才是正经方法。
    你素日那些风流名声有什么用,如今落到最后,明天看贺云章怎么笑你吧。”他只跟贺南祯说兵法。
    贺南祯只是笑,见众人都去找卿云,怕卿云窘,也走了过去。
    谁知道卿云早带着月香进去,把门锁上了,随人怎么叫都不开,娄二奶奶在外面叫了许多声,也知道她是窘了,娴月劝道:“好了好了,没见过这样的,人家闺阁小姐,逼得人家出不了门,都回去吧。”
    她瞥一眼贺南祯,其实也为他煎熬大家这么多日子生气呢,嫌弃道:“安远侯府又不是没有聘礼,明日带着媒人再来就行了,在这守着干什么呢?有今日急切的,早干什么去了?
    别说今年花信宴,你再拖两天,明年花信宴也到了。”
    “是我不对。”贺南祯只笑着赔礼。知道卿云在里面听,朝里面道:“那我回去了,请小姐安心,我明日带大雁来。”
    鸿雁提亲,是京中王侯古俗,听着确实体面尊贵,娄二奶奶想到这里,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贺南祯,对这漂亮的青年其实也是中意的,没想到真应了卿云的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兜兜转转一大圈,到底是她梅凝玉的女儿厉害,京中顶尖的王孙,竟是一网打尽了。
    她实在迫不及待看明日消息传开后,京中那些夫人的嘴脸了,尤其是赵家,当初娶了个荀文绮,得意成那样子,就算绕一万里路,卿云的花轿也一定要从她家门口过才行!
    “好了好了,都别围在这里了,卿云可是病人呢。”娄二奶奶心疼女儿,朝里面道:“月香,照顾好你家小姐。卿云,好囡囡,娘晚上来看你。”
    她自己转过身来,看外面夕阳西沉,残阳如血,环顾身边娴月和凌霜,也觉得如今才算真圆满了。
    -
    卿云靠在门上,闭着眼睛,安静地等着外面的声音都静下来,才慢吞吞走回来,坐在床上。
    这半日的悲喜,实在比一生都来的惊心动魄。
    现在想想,只觉得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要不是心跳如擂鼓,她都不敢相信。
    手腕上还留着被握过的触觉,她有些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月香在旁边怯怯地问:“小姐,咱们点灯吧?”
    “不忙。”
    卿云只说了这么一句,她靠坐在床上,坐了许久,忽然翻身起来,从床尾的首饰箱子里,找出那元宵节戴的花簪。
    因为是娴月做的,她并不清楚,许久未看,甚至有点陌生。
    元宵节那天,是她初到京中,即使故作老成,也仍然提心吊胆,因为太过紧张,所以连那天的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灯火辉煌,如书上所说,火树银花,照得如同白昼。
    她甚至不记得那天有没有见过贺南祯。
    但他记得她。
    贝母在黑暗中带着温柔的光,珍珠花蕊颤颤巍巍,卿云没有敢开灯,只是轻轻用手摸过去,那细如米粒的花蕊,像一只只小鸟在黑暗中啄着她的手,一,二……七,八……似乎少了一颗,她往下摸下去,摸到了细细的花丝。
    掉了珍珠的那根花蕊,原来在这里。
    他在元宵节一定千百次凝视过她,所以记得她戴的这支花簪,甚至连掉了一颗珍珠都记得,就像她也记得他唇角有窄窄的伤痕,记得他无意间提起,说是当初七岁时坠马伤的,天长日久,只剩下一线白痕。
    她宽慰母亲的话,其实自己也并不怎么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道家的话,但她不读道家,她学儒,儒家对这世事其实是带着悲悯的,她其实不相信会有什么必将圆满的结局。
    学儒的人,读多了圣贤书,都有种偏执的倔强,就像贺南祯,他明知道和官家耗一世,耗掉的也是自己,官家并不会反省。
    但他们就是不能将就。
    她原以为,自己的故事已经写就,她的端庄她的操守,最终也成为她的镣铐,她的诅咒,没人会喜欢女夫子的,她知道,但她仍然要做她的女夫子,守着她那些世人都觉得没必要的原则,哪怕这让她显得迂腐,显得古板,显得没有美人的意态风流……
    但最风流浪荡的贺南祯,喜欢的从来不是妩媚窈窕的美人,就是她娄卿云。
    娴月说,卿云只是显得木呆呆的,并不是不觉得疼,不许凌霜说她。卿云听着,心中觉得很感激。
    她的心极柔软,所以许多事都在上面留下痕迹,她只是不说。
    娄二奶奶看出她的疲倦,问她是什么时候失去心气的,是什么时候呢?
    她也问过自己,大概是从发现赵景真的从来没有看中过她的那一刻吧。
    她顺应这世上的规矩,做最端庄最正直的小姐,她会是最好的夫人,她会用她的一生去支撑一个家,执掌中馈,约束内帷,她有她的原则,她的坚守,她也会脸红,也曾心跳如鹿撞,这花信宴,也是她唯一的一场青春……
    但她要嫁的人,甚至从来没有一刻,对她真正动过心。
    她信奉的规则背叛了她,但她做了太久的风筝,已经忘了如何去飞了。
    喜欢贺南祯就是她学着像鸟一样飞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在坠落,但她接受这份坠落,安静地等待命运的结局。
    她没想到她等到的结局会这样好,好过她所有的想象。
    凌霜说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有她未知的差,也自然有她想象不到的好。
    就像此刻,她握着她的花簪,第一次明白了飞的意义。
    世上的事竟然是这样生成的。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元宵节那天的城墙上,赵景看的是娴月,也只看中了娴月。
    但贺南祯看的是她,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千百次地注视她,缘分欠她的东西,其实早已用另一个方式赔给了她。
    命运玄妙,早在暗中编织好了结局,一丝也不乱。
    -
    京中十月,小阳春,娄家终于有了一场可以缓缓图之的婚礼,卿云风光大嫁。
    都说今年的天气反常,本该在春天开花的花木,许多都在这时候重开了花。
    一日天晴,晚间却下雨。
    迎亲的队伍到了门口,卿云在丫鬟搀扶下出了门,忽然听见凌霜惊呼道:“杏花!”
    娄家的院子里,本该在春天盛开的杏花,竟然悄悄地开了几朵。像个来恭贺喜事的老朋友。
    这场景多像那一天,不仅卿云站住了,娄二奶奶也有些恍然,凌霜不敢置信地凑近看,娴月又说她:“别咋咋呼呼的,小心碰掉了。”
    她小心地摘下一朵来,娄二奶奶接过来,噙着泪,给卿云插在鬓边。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最开始是她,最后也是她,卿云簪着杏花,举着扇子,缓缓往前走,身边簇拥的都是他们的家人,父亲在流泪,母亲却哭着笑,娴月在跟贺大人耍小性,凌霜摩拳擦掌等会要闹洞房,探雪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和小孩子打架抢喜糖。
    而庭院中,贺南祯穿着喜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收敛起了所有的风流浪荡,像人世间一个寻常的青年一样,紧张地等着他的新娘走向她。
    也许是因为凤冠霞帔的缘故,卿云走得很慢,很慎重,她像是在走向自己喜欢的人,又像是走向一场盛大的花海,一场未知却值得期待的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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