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枝繁叶茂,万条垂下绿丝绦。一只白色蝴蝶绕过它往下飞去,停留在洁白的幼圆花瓣上,轻轻一弹,便又飞走了。花开得不多,周边还有许多是淡绿的花苞,像是珠钗。香气怡人,并不浓郁。
    花开着,人趴着。
    茉莉正趴在床上,不敢有大动作。杖责二十不是个轻松的刑罚,腰腹往下打出一片血,要躺好一阵子。似乎是看到人进来了,她有些激动,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便是嘶嘶嘶地叫唤。
    姜落快步过来,一边叮嘱她小心些,一边替她掖好被角,但是很快就被茉莉无情地掀开了,说是太热。她本来已经做好了不再见面的打算,没想到茉莉还会让柳成卓找她过来。姜落想来想去不知道因为什么,最后灵光一现,开口就问,“是不是差钱了?”
    茉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想不到该用什么来骂她,“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能不能稍微……好一点?”
    姜落不解,“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好啊。你知道的,小时候多亏了你。”
    “算了算了,你别说话了。”茉莉觉得自己跟她同频交流恐怕还需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我听说你要走了,估计以后也不回来了,想着昨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姜落就要道歉,“不要跟我道谢。对不起,我那时候不知道你……”
    “打住打住,跟你道谢你就收着,一点也不利落。还有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没什么的。”茉莉轻哼一声,“以后呢,我也不会去偷了。柳大哥昨天也跟我说了,吕咏和那个彭力都受到应有的惩罚,怎么说来都是我该谢谢你的。”
    “……嗯。”姜落点点头,总算是接下了这个道谢。
    茉莉继续道,“我跟你虽然相处不久,也不怎么认识,但是呢我也不是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你给我的钱也不少,我估计再还给你你也不会要,这样吧。以后挣够了我就拿去捐了。你看行不?”
    姜落点头,“好。都听你的。”
    茉莉觉得她这话好笑,“什么都听我的啊?你这家伙,别以后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长点心吧你——”
    姜落笑道,“一回生二回熟。”
    前几天的大雨过后,天气越来越晴朗,虽未夏至,但阳光灿烂。
    茉莉用手肘轻轻碰她,“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对吧?”
    苦涩的生活在慢慢地,又曲折地前进。
    “会的。会好的。”
    茉莉冲她笑起来,“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摘几朵带走吧。”
    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天气正好,宜出行。
    严府门前匆匆忙忙,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仆人来来往往,在为出行的人收拾行李。丝绸布匹、盘缠……总之吃穿用度能用得上的,都拿上。
    姜落本想制止,但蒋蓉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接着做自己的,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她看向站在马车旁的沉妙瑜,说道:“嫁妆我已经原封不动地让人送回沉府了,云枝姑娘也已过目。和离书有两份,一份是和沉家的,一份是给姜姑娘的。沉小姐,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沉妙瑜摇头,朝她行抱拳礼,“麻烦夫人了。”
    蒋蓉对这类江湖礼节没反应过来,轻咳两声算是回应。她对姜落道,“这一些算是我的小小心意,不要拒绝。原先是我不对,对你说了难听的话。你是个好孩子。任何人都配得上你。”蒋蓉看着她,拿出用手帕裹着的木簪放在了她手里。
    木簪是她的,手帕是柳嬷嬷的。
    “拿着它吧。”这把木簪出自兰淼之手,是她很早之前逛街的时候看到的,严允章看她很喜欢就买下了,谁能想到后来做这个簪子的人会是她的儿媳呢。
    这把木簪在蒋蓉心里,比那家传的翡翠镯子更珍贵。原先那玉镯姜落已经还给她了,不过她想,恐怕也没有送出的机会了。
    她将这把木簪送了出去,也是与过去的和解——她不要再被困住了。
    柳嬷嬷的指挥任务差不多结束,也走过来了,她站在蒋蓉身侧,目光停留在她的麻花辫上,眼底能看得出不舍,“好孩子,一路平安。”
    少女风华正茂,还有大把好时光。
    一旁的严安鹤本想站过去的,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了蒋蓉身边,“姜夫人……”
    “小鹤。”蒋蓉出声提醒他这个称呼并不合适。
    严安鹤又不知道该称呼她为什么了,他还没来得及接受她的称呼时便已不能用那个称呼了。这是父亲的妻子,虽然是已经和离,但是喊姐姐,总觉得辈分不对,怪怪的。
    “……一路平安。”他去掉了称呼,闷声说道,又悄悄吸了吸鼻子。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不妨碍姜落的善意将他包裹。
    或是午后的点心,或是一声夸赞,又或者一个拥抱。
    他往后退了半步,不想让姜落看到他眼红的样子。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大家一切都好。”寒暄几句后,姜落便准备和沉妙瑜上马车了。
    “诶,姜姑娘先别急着走啊。”身后传来秦开舟的声音,只见他驾着一辆马车,急急忙忙驶来。严府正门口这块地好久没站过了,跟蒋蓉对视的时候还有些发怵。
    蒋蓉看到他什么也没说,不像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只是默默让出点空间来,方便他和姜落交谈。
    秦开舟豪气地往后一指,那声响不断,估摸着后面还跟来了好些马车,“姜姑娘啊,统统带上啊——别跟我客气!”
    姜落连连摆手,“秦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
    “不碍事不碍事,就拉在你的马车后面,你坐在前面又不累。”说着,他就要把那些东西往她们的马车后面接上,被云枝及时拦下。
    “秦公子,我们想路程上轻便些,这些真的不用了,再这样下去,一匹马都要变成四匹了。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姜落走了过去,悄悄推了一把她们的马车,让它和这些隔开一段距离,“是啊。玉姐姐之前还给了我工钱,已经足够了。”
    “那哪儿够啊!咱有的是钱!”秦开舟转头又要把车厢栓在后面,但他刚一弯腰,叁人就上了马车,鞭子一甩,扬长而去。
    “诶诶诶诶——都是小钱啊——”秦开舟在后面边追边喊,跑了几步实在追不上,只好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秦叔叔……别追了,你都把她们吓跑了。”严安鹤有些抱怨地站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和姜落多说几句话呢。
    头一遭被严安鹤嫌弃,秦开舟自然不受这个气,“臭小子——!你——”他还想说些其他的,转头对上蒋蓉的视线,硬生生憋了回去,“你、你好好学习啊……咳,那什么,反正东西也多,就送给你了。”
    蒋蓉当然知道,这人心眼不坏,只是一直以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她挥了挥手,表示收下了。
    秦开舟已经做好被嫌弃的准备,冷不丁一个同意让他愣了一下,感觉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蒋蓉没再理他,牵着严安鹤的手就进去了。
    严安鹤诧异地看向蒋蓉,“蒋、蒋夫人……”
    蒋蓉轻咳一声,没有去看他,“怎么,奶奶两个字不会读?”
    严安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鼓圆了,就差下巴掉在地上。他简直要感动得落泪,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也是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蒋蓉叫他“小鹤”,而不是一直以来的他他他。
    “……奶奶!”
    “走吧,奶奶带你去……玩泥人。”
    严府的大门重新关上,来往的马车里已经不见了刚刚的身影。车轮碾过石头,带来一阵颠簸,车里是好闻的茉莉花香和身边温馨的朋友。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过。
    姜落掀开车窗的帘子,回头望去,只有无边无尽的街道和纷杂的人群。京师的街景,好的回忆,坏的回忆,通通承载于此。
    她并非执着于道别,只是想多看一眼,想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已经来不及看到它结果了。
    “再见。”
    她勾起嘴角,彻底放下车帘,风止其声,彻底在这天地间隐去她的身影。
    远处高台,视野极佳,两人负手而立。
    “人都走远了,还看呐。”周景灼倚靠在柱子上,“真不去送送?”
    “不了。”严佑看到姜落放下帘子后,同样收回视线。
    周景灼问,“不是还喜欢她吗?你再去问问她,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愿意留下来了呢。”
    严佑轻笑道,“殿下,你太小看姜落了。”
    他知道漫无前路的等待是什么样,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严继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等待太苦了,不要束缚她,不要用自己的爱自私地捆绑她,让她自由,让她了无牵挂地走。
    于是他们默契地,不做任何约定,不再互相等待。
    “你若不找孤,她多半还在那牢里待着呢。”
    “我说了,殿下你太小看她了。她是只身一人来京师,但不是孤立无援。”严佑微微弯腰,朝他拱手作揖,“殿下利用她做开头,牵出贪污腐败之人,她都没有计较自己的生命危险,愣头愣脑地就去了,殿下合该感谢她才是。”
    “啧。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周景灼冷哼一声,不作反驳,“孤帮了你那么多,接下来你不出点力,说不过去吧?”
    皇权之争,是场硬仗。
    “殿下只要站在公正一方,下官自会全力相助。”
    “又来了,说话总这么无趣。”
    “正确的废话,不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
    蒋蓉在他身上找寄托,他在严安鹤身上找寄托,忽略自己的人生,活成一个关系纽带。这么看来,他和她没什么分别。
    但救赎之路,只在自己身上。
    “一切结束后,也请殿下答应臣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臣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悲剧绝非仅为人性之罪过。位置太高,有时就看不到苍生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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