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词最近喜欢待在杨翎在长明街的住处,清净、雅致,听阵阵松涛,看交相辉映的青灯明月,借此抚平他紊乱的心弦。
    手里握着一张照片,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正月十三,迎灯净词】
    姜兆林的题字,经时光沉淀,又浑浊了几分。
    再一次在家里翻了好半天,才将这张薄薄的纸片找到。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把她弄丢,要费好大一番劲才能找出来。
    他们过往一点一滴的交汇,于他,不过如一抹轻尘般拂过眼梢,却被她深深镌刻在心口。
    不忍卒读的信笺也一直被他带在身上,但梁净词没有勇气拿出来再看一遍,一闭上眼,字里行间,都是她的“血流成河”。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腼腆拘谨,一个漫不经心。是他们,可能也已经不是了。
    杨翎回来时,带着好消息。
    一份胜诉文件摆在桌上,她神采奕奕让阿姨去沏茶。
    梁净词问分了多少。
    杨翎比了个数。
    他又问:“什么时候发证。”
    “可能还要过一个月。”
    梁净词笑一笑,说:“恭喜你,妈妈。”
    视线扫过她手腕的旧伤,问:“现在还觉得疼吗?”
    杨翎说:“只是遗憾,怎么没早点让他倾家荡产。”
    梁净词起身,看杨翎已经装裱到位,挂到墙上的那篇《蜀道难》。
    在他名字的落款后面,是迎灯亲手盖下一个hello kitty的章。
    粉粉嫩嫩,跟他的笔风丝毫不搭。
    看着这个章,好像被那双天真无邪的眼望着,她抬头跟他煞有其事地说:“要按一个章才好,我看古代人的字画都是这样。你要是没有的话,我把我的借给你,是一个猫猫头。”
    彼时梁净词顺从道:“按吧。”
    她郑重其事地为他落下这个印章。
    又喃喃说:“这样你会一直记得我吧。”
    梁净词只是浅笑说一声:“你不盖我也记得。”
    想到她冒傻气的样子,他有点想笑,但此刻表情凝重,一点也笑不出来。
    像心口被压了千斤重的石,闷闷的,透不过气。需要听她的声音,等她首肯,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态有所转圜,他才能够得到一丁点的释然。
    然而现在,却像进了一个死胡同。
    梁净词又看向杨翎,她摘下了戴了多年的金项链。
    他问:“这是结婚时他送的?”
    杨翎说:“是啊,现在金价估计翻了几十倍,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卖了。”
    梁净词没给她主意,但看着那项链微微出神。
    过会儿,他问:“结婚的话,是不是备个保值的金器好些。”
    杨jsg翎说:“这得看女方需求。”
    他想一想,又问:“城东是不是有个楼盘?”
    杨翎说是。
    梁净词说:“先想办法抛出去。”
    “这会儿难抛,容易赔。”
    “不难,价低些也成,赔不了多少。囤太多也有隐患,总想着等一等,最后砸手里了。”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杨翎揣摩一番:“你这是急着用钱?”
    梁净词苦苦一笑,也承认:“再不努力,老婆跟别人跑了。”
    照片被他扣在桌面,梁净词闭上眼,想她的一言一行。
    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
    ——他已经忘了他哪一时哪一刻说过这话。
    梁净词似乎给她讲了许多的道理。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还是姜迎灯给他上的。
    她读了许多故事,见了许多飞鸟各投林的分别,比他先一步理解、也释怀了人与人的聚散离合。
    可是梁净词还没有。
    第64章 c20
    梁净词还有一些底牌, 和他爸爸有关的。
    见面是在一周之后。梁守行问他想吃什么,他去订席位。梁净词说不吃了,你陪我去动物园走走吧。
    父母对孩子, 与孩子对父母,终归是不同的。
    梁守行再对他横眉冷对, 看不惯他叛逆眉目, 该释然也要释然,上火不过一时, 心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 跟自己教出来的儿子没有什么气要怄。
    梁净词不一样。
    他对父亲寡言少语,一直以来,新仇旧恨, 繁复积蓄,只不过他不爱把心底话挂在嘴边,梁守行就以为那无足挂齿。
    学会宽恕, 学会冷静,梁净词的心性从不是让人教的, 可以说, 都是被逼出来的。
    那时正值盛夏,天空和树木都呈现出饱和度极高的色彩, 一路没提离婚的事,走到园子深处。
    梁守行用手掌抵着额,遮太阳,去看企鹅馆前面排队的阵仗, 遥想自己的不耐, 含几分愧疚说道:“小时候见人多,没带你进去, 还想看看么?”
    风流一世的男人,鬓边也有了雪色,梁净词静静地看着他。
    梁守行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
    梁净词答:“不爱看了。”
    梁守行声音温柔下来:“爸爸是不是亏欠你太多?”
    “我不是小孩。”梁净词打断他突如其来的煽情,“不必说这些。”
    梁守行笑意克制住,转而问他:“那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梁净词坦言:“有结婚的打算。”
    梁守行一惊:“你妈给你安排了?”
    一阵沉默。
    “自己找的?”他继而挑一下眉,诧异渐深。
    梁净词置若罔闻,忽的提及:“你给庄婷的转账记录,我这里有。”
    “……”
    “不止记录,很多年,能保存的都保存了。”
    梁守行面色沉冷下来,一脸不敢置信。
    “你兴许从来也没有瞒天过海的想法,毕竟孩子都生了,这事儿本身就瞒不住。不过庆幸你这些年算计得还算得当,懂得官场上做人的分寸,没有得罪小人。有些事没被捅出来是你的运气,但一旦走漏风声,毁的或许是梁家的根基。”
    “你——”
    “挺稀奇是不是?我也会存一张这样下三滥的牌,”见他满面愕然,梁净词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庄婷的儿子,我还想不到这么一出,原来我也有让你身败名裂的把柄。”
    尽管只是威胁和警告,又深谙他多半做不出这样的事,梁守行仍然惶恐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道:“爸爸不理解你这样的做的理由。”
    如果不是不得已,梁净词必然不会如此行事狡黠,讲话不留白,对他的父亲用上有关证据的字眼。
    “如果你非要理由的话,是因为我恨你。”
    他平静地说恨,让梁守行怔忡。
    “够不够?”
    “净词,我们已经没有半点情分了吗?”
    梁净词说:“我不在乎这个姓,不在乎我的父亲如何,也不在乎你能给我多少滔天权势。”
    “多说无益,只要你不去打扰迎灯,从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梁守行显然已然遗忘得一干二净,思索半天:“迎灯?”
    他淡淡道:“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动物园里,大人牵小孩,热热闹闹,成群结队。
    唯独这两个关系迥异的父子,矗立在微澜的暖风里,静默无言。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爸爸说出这样的话。”打感情牌的时候,就开始左一个爸爸右一个爸爸自居。
    梁净词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当年也想不到,我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会折磨我二十多年。”
    他说着,笑了笑:“人生不就是各种各样的想不到吗?出其不意的遇见,出其不意的分别。出其不意的当头一棒——都快成老人家了,就别总想着钻研是非了。”
    梁净词抬手,替父亲拈去肩上一根短细的白发。
    “你有许多的爱,分给许多的人。可是我只有独一份的爱,是留给迎灯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也柔和下来。
    梁净词丝毫没有晚辈姿态,直直地注视着梁守行,“你记住她,记住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梁守行不住地点着头,说着,“想起来是谁了。”
    最终临别时,梁净词问了他一个问题:“给我取名时,为什么改掉我的字辈?”
    梁守行还在诧异之中,缓了很久,才低低出声:“欲得净土,当净其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净这个字寓意很好,不喜欢么?”
    “很喜欢。”梁净词品了品他的用意,微微一笑,说,“就当是你留给我最后一件珍贵的礼,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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