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惨笑出声,将一张信纸扔到官家怀里。
    “睁大你的眼看看罢。”贤妃说道,“明吉死前,将家宴投毒的经过告知于我。秋猎时,敬亭颐派他调查当年家宴投毒案,他很快便查出幕后真凶,但却不敢报给任何人。他是被你暗中杀害的罢,你知道他查到了你的头上了,随意找个缘由,治了他的死罪。”
    恍惚一瞬,贤妃散掉了全身力气,瘫坐在软榻,止不住地发颤。
    她指着官家,哭诉道:“在敬亭颐要反的消息泄露前,你就筹划着这盘局。五岁前,小六聪慧过人。教习傅母说,她不会比男儿郎差。那时你高兴极了,你疼爱小女儿,哪怕后来她变得迟钝愚昧,你也毫不计较。这十几年,我还当你真在心无旁骛地疼她爱她。你好狠的心呐,为了降服敬亭颐,不惜拿小六的前途做赌。”
    贤妃心里最在意当年的投毒案。此案不了了之,只有她这个生母在乎真相。她怀疑过身边所有人,唯独没对官家起过疑心。却不曾想,罪魁祸首竟是她的枕边人。
    官家捡起滑落在地的信纸,认真地通读一遍。
    写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倘若小六不傻,那朕怎么在去年三月,将两位先生顺理成章地安插在公主府?没有先生教书,她不会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敬亭颐也不会动情至深。没有那场投毒案,焉得盛世天下?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她受的委屈,朕都看在眼里。朕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朕都全力支持。”官家劝道,“夜叩宫门这件事,她没受到半点伤害,活得好好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朕的决心吗?”
    坦然承认比矢口否认更可怕。贤妃掖着泪花,不知该说什么好。
    平了平混乱的思绪,她开口说道:“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以夫妻相论。我尽了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认真侍奉姑舅,真心对待郎君,但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强硬地塞给三哥一个王妃,差点让赛红娘丢了命;强硬地射死小六的驸马,一步步逼疯她。儿女伤的伤,疯的疯,我这个娘做得失败。而你呢,你什么都没失去,你还过得好好的。”
    后妃不比寻常人家的娘子。寻常人家受了委屈,尚能写和离书脱离苦海。后妃呢,若要寻得清净,要么认命,要么自请守陵,要么入道观做女冠。
    贤妃踢开脚蹬,跪倒在官家面前,叩首求道:“妾无能失德,自请移居闲云庵,入道为女冠。官家,允了妾的请求罢。”
    官家原本想开口相劝,睃及她一脸坚定,无奈地叹口气。
    “闲云庵在新宋门一带,近京郊远内城,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开朕嚜。”官家眼前发黑,踱到案桌边,淪了盏擂茶。
    “从前你吃擂茶,朕还嘲笑地说:‘朕闻不惯擂茶的怪味。’现下尝一口,味道真是不错。时也命也,朕不拦你。往后随你的意,也随小六的意,朕不管了,就当是微不足道的补偿罢。”
    事情就此落定。初三,贤妃告别后宫诸位宫嫔,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地离开禁中,连头都不曾回。
    行至南汴河处,长街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车夫勒紧缰绳,下了车,灵活地挤到前头。打探到消息后,慌慌忙忙地跑回贤妃身旁。
    “娘子,咱们换条路走。有家小娘子大年初一投了河,尸身在河里泡了两天,才浮到水面,人都泡脓囖。”
    贤妃心口猛地一痛,蹙眉问:“泡了两天?这两天河面并未结冰,怎么泡了两天才飘上来?”
    车夫心里兀突突的,小声回:“这小娘子去意已决,腰间系了块石头,唯恐自己得救。打捞的汉子说,系石头的绳被河里的鱼咬断了,尸身这才飘上来。”
    贤妃说真是可惜,“是谁家的小娘子?”
    车夫坦诚回道:“汉子不认得人,但有位围观的老婆子说,这是荣家小娘子,荣缓缓。”
    说罢,斗胆抬眸,想询问贤妃绕路的意见。不曾想却见贤妃悲戚地流起泪,满脸不可置信。
    而后听她颤着话声说:“快,折回公主府。走最近的路,去公主府……”
    贤妃想把这消息阻挡下来,毕竟以浮云卿目前的状况,再承受不起半点挫折。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慌忙下车,却见禅婆子与麦婆子焦急地站在府门口。
    禅婆子接来贤妃,说道:“贤妃娘子,您是来看公主的罢。您来得不凑巧,半刻前,公主听到个什么消息,早膳都不顾得用,冲出府去,不知去了哪儿。想来走得不远,等会儿就回来了。您先进府喝口香饮子罢,暖暖身。”
    贤妃却如雷劈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她怔忡地开口道:“缓缓投了河。”
    缓缓投了河,对大家来说,是道晴天霹雳。对浮云卿来说,却是天塌了半面。
    她拖着病躯,最后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到了缓缓身边。
    她的手抖成了筛子,抻在半空,想揭开蒙在尸身上面的白布。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勇气。
    围观人群指着她,议论纷纷。离世的小娘子身旁,趴着一位黑发白衣的疯子。
    大家指指点点,更多的是在看笑话。看得正起劲,哪怕有大风袭来,仍旧刮不动他们的脚。
    却刮开了一角白布。
    缓缓安详地躺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面,紧紧阖着眼,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的脸与身恍若被充了气,肿得像被无数只蜜蜂蛰了,皱巴巴的,像是被缝了无数条线,皱在一起,比女鬼的神情还要狰狞。
    浮云卿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吸了吸鼻腔,与涕泗横流一起来到的,是刺鼻的尸.臭味。
    她猛地回了神,掖起白布,趴在河边,不断干哕。
    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前所未有的狼狈。
    忽然想起那夜大雪封山,缓缓骑在马背上,眼底满是决绝。
    临别前,缓缓说:“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浮云卿不解,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问:“缓缓,你要去哪里?”
    缓缓近乎绝望地回:“我要去青云山。小六,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就容易想不开。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我要去那里,送他走。他成功渡过情劫,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小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珍重,再见。”
    缓缓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雪路与群山之间。那时浮云卿并未多想,毕竟缓缓一向多愁伤感,常常说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来缓缓早已向她道了别。这一别,从此天人相隔,再也不见。
    而迟钝的她,始终没勘破缓缓的话外之意。
    系着沉石投河,缓缓是蓄谋已久。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归来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失了魂一般地踅回滑安巷, 恰逢霜雪飘满天。
    飘满薄雪的巷道,此刻仿佛比海湾还要长。涣散的眼神里,渐渐被素净的雪色阗满。浮云卿抬眸, 抻起手,怅然地接着扑簌簌的雪花。
    衣袖滑落, 露出来的手臂青紫伤痕交错,一点一点地被雪埋没。
    慢慢举高手,想接到一捧雪花。但那可恨的雪啊,落到她的发梢里, 落到她的肩头, 唯独从指间窜过,只留下冻手的雪水, 聚成一滩,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浮云卿不再往前走,蹦着跳着, 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
    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 齐皱眉心,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
    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从邓州回到京城后,她一直是这般装束,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
    贤妃微微眯起眼,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抵紧墙,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 轻声问麦婆子:“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被谁伤了, 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
    麦婆子掖着泪花, 颤声回:“都有。大年三十那日, 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谁都没去打扰她。不曾想,她竟拿着匕首,往小臂,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出屋前,她搵帕擦掉血,瞒过大家。夜黑风高的,听她呜咽啜泣,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
    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说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后来问了才知,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划过后,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被禁军遣送回来后,她甩了甩胳膊,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大家听罢,心都要碎了。”
    女儿自残,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贤妃心疼不已,揪心地探探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
    她不抬脚,众人也不催,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
    半晌后,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入巷的是个小厮,在浮云卿身后站定,先掖起手躬了躬腰,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
    “公主,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才能把信给您。”
    闻言,浮云卿垂下胳膊,侧身观察小厮。小厮眼下乌青,却并不眼生。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传达口信或是书信。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
    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荣小娘子越狱前,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给您传信,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小底送过信,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
    言讫,忽视浮云卿的挽留,快步走远。
    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信上无关缓缓自己,只是求她救救爹娘。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听及她投湖的风声,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
    “千错万错,只在我误入歧途,与爹娘无关。”
    接着,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坐实她的罪名。
    “惶惶难安,愿投河洗刷罪孽。此去,勿念。”
    手指一松,信纸便被风吹起,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在布满碎瓷片的墙头,卡在缝隙里,没了动静。
    浮云卿凝睇望去,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她们竭力躲藏,可飘动的裙摆在告诉她:回来罢。
    她扽整衣袖,在反复确信掩饰好胳膊上面的伤痕后,方抬脚走去。
    “姐姐?”浮云卿蹙起眉,“您不是要去闲云庵么,怎么拐来我这里了?”
    贤妃拢紧她冰凉的手,不迭朝她手心哈着热气。
    “本来是要去的,路上碰见缓缓那事,放心不下,就想来看看你。终究是晚了一步……”贤妃解下氅衣,披到浮云卿身上,“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啊。”
    浮云卿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造化弄人啊。先前她日夜盼望贤妃能够温柔些,能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切地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当真享受到这份温柔时,又觉恍如隔世,不可思议,甚至浑身不自在。
    好似责骂才是她该得的,体贴细腻的母亲,只活在她的梦里。
    乖巧地跟着贤妃进府,一路上,贤妃絮絮叨叨,温声开导她。
    原本想去珍馐阁用膳,可浮云卿却坚持要去卧寝换身衣裳,贤妃没辙,说那好,“我陪你去换衣裳,之后再吃顿热乎的饭,好不好?”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好。
    贤妃想,肯换厚实的衣裳,或许是心情变好了罢。所以推开门扉后,她自来熟地翻箱倒柜,给浮云卿搭配着厚襟子与三涧裙。
    贤妃半弯着腰,时不时犯嘀咕。
    “这件桃色衫衬气色,可会不会太艳了。”
    “缭绫华贵,却不及狐绒暖和,出行暖和要紧,华贵的衣裳等开春再穿也不迟。”
    “雪路难走,尖头履就不要穿了罢,换成厚靴,防滑又保暖。”
    无论是哪种模样的疼爱,总归是爱孩子的。贤妃这个娘,习惯将爱意压在心底,以为含蓄最为精妙。却不曾想,其实爱意不需隐藏,藏着藏着,自己都忘了。而今竭力弥补,可藏起的爱太多,一时无从下手。
    忘了浮云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裳,忘了她穿哪种料子的衣裳最贴身,哪种尺寸放量有度。
    贤妃满心自责,揿紧衣裳,慢慢直起腰。
    “小六,这件衣裳喜欢么?”
    甫一转身,便被浮云卿紧紧抱住。
    “姐姐,我该怎么办……”浮云卿拼命汲取着贤妃的气息,抵在她胸口,囔着话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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