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白大褂在面前落下阴影,周棠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干净又空寂的气息,她记得很清楚。
    缓缓地。
    周棠睁开稍微有些沉重的眼皮,这么一动,后背肿起来的地方还在疼,顺着整根骨头爬到神经末梢上。
    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躺在医院了。
    医生和护士围在左右询问目前的状况,周棠盯着被褥,手侧有一块地方被按的凹陷,尽是褶皱,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些余温。
    周棠没看到熟悉的脸,她轻轻地出声,“医生,送我来的那个人呢?”
    “噢,他啊,好像按完铃以后刚走。”
    “嗯,谢谢。”周棠躺着,张了张干燥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昏迷,舌根泛着难言的苦意。
    医生弯腰检查好她手背上的针,看着顶上吊下来的输液管,交代注意事项,“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如果有的话,记得及时通知护士。”
    “好。”周棠说。
    医生走出门,刚才挡住的那片阴影又被浅热的阳光占据,周棠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发呆,昨晚的记忆涌进来,每一帧每一帧都清晰。
    他走了吗?
    工作?还是……别的事?
    靳谈离开病房,本来想乘电梯直接下楼,后来想起他要先等陈韫的消息,便闪身进入了楼梯间,一大早,还没什么人路过。
    空荡荡的,挺安静。
    他摸出西装裤里的打火机,没有烟,就算有,这里也不让吸烟,低着头作罢,又重新收起来,目光在这时落到指尖。
    他看了一会儿,想到那个从她嘴里念出来的名字,烦躁顿显,两边腮帮被他扯得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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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敬免在楼梯转角遇到靳谈,他小小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站这儿了?周棠出院了?我刚来她就……”
    后者没什么表情,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靳谈抬头,打断他,语气没多好,“你来做什么?谁告诉你我在医院的?”
    “厘姐。”
    梁敬免双手往上举,做投降状。
    靳谈沉默。
    生物链顶端,他也得听靳厘的。
    “哎,钟禧昌昨晚和你说什么了,你们能吵起来,还大动干戈地闹到医院了?”梁敬免单手拿着一束纯色的百合和康乃馨花束。
    靳谈觉得烦,随便捡了一句用来敷衍他,“能说什么呀,叫我识他的抬举,同意娶了钟依涵,南港未来几十年都得姓靳。”
    “我靠。”梁敬免反应很大。
    “这老头得有七八十了吧,他怎么越活越不懂事了,把咱们社会主义摆在哪个位置啊?背诵核心价值观的时候是不是没抽查到他。”
    梁敬免瘪了下嘴,一副欠揍的模样,“啧,还南港跟你姓,他是年轻时香港电影看多了吧!”
    靳谈见他又要贫,视线略过他手里的花,“送谁啊?”
    “不是,哥们儿,你和钟禧昌那老家伙一样糊涂了不成,我当然是送……”梁敬免话说半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我说你干嘛在外面孤零零地站着,合着你俩压根没和好啊。”
    说话间,靳谈手机响了,是陈韫发过来的,他朝梁敬免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
    “管得着吗你。”他说。
    靳谈转身从楼梯间出去,梁敬免迅速跟上去,正好在电梯门口碰见了陈韫,还有两位女生,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静内敛,她在听陈韫说话。
    “认识?”梁敬免问。
    陈韫点头,为他介绍道:“她们两位是周棠小姐的同事,我去LINONE帮她请病假,然后……”
    靳谈适时地看过去,没说话,目光懒懒的,懂他的人自然知道那是制止的标志。
    陈韫明白后面的半句话就不必再说了,他很快噤声结束这个话题。
    电梯显示要下行,梁敬免侧身让路,两个女生走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把花束塞进其中一个女生的怀里,嘴上说着:“帮我带给周棠,我就不方便进去了,谢谢。”
    说完,电梯门关上。
    刘云萱仍然沉浸在梁敬免说谢谢时的那个炫目笑容上,他身上有着比较容易靠近的气质,一点侵略性都没有,嗓音不生硬,更像是与好友之间稀疏平常的聊天。
    林钰没那么大震惊,她早认出来那个人是谁,挽着刘云萱的胳膊找房间号,边走边说:“我说你丫别花痴了,他是蔚川娱乐的总裁,梁敬免,你这么快就忘了?我记得我上次还给你截过图。”
    刘云萱懵懵的,抱着那捧花,经她这么一点拨,登时想起来了,“对哦,他换发色了,骚气的红粉挑染的头发丝儿,你发给我的那张图片还是一头黑发。”
    “聪明。”林钰说。
    “那他们全部都是周棠姐的朋友?”
    “应该是吧。”林钰找到了陈韫说的那个病房号,她推门进去。
    周棠听到动静时以为是靳谈回来了,看过去发现不是,但眼底那点雾一样朦胧的情绪已经收回来,门口的两人也没发现端倪。
    白净手背上扎的针还要半个小时才能结束,林钰是从公司赶来的,她刚进门才意识到忘记给周棠买早餐了。
    “周棠姐,你好多了吗?”刘云萱把怀里的百合花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不是我们买的,是梁总刚才让我带过来的。”
    “梁总?”周棠问了声。
    林钰回答:“和靳总一起来的,好像还有一位助理,陈助。”
    “陈韫。”
    “嗯。”
    周棠想说那他们现在是不是走了,话到嘴边又没问。
    没什么好问的,他要是想进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没人来只能说明他不会再过来。
    而且看样子,林钰和刘云萱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可能以为她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周棠也不清楚陈韫是怎么和她们说的,但不管如何说,应该都得到了靳谈的授意。
    接下来的一整天,周棠都待在医院,她们俩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给她叫完外送的早餐后便卡着点急匆匆地赶回去上班。
    新越那边的截止日期快到了,周棠这边的图稿暂时没有要修改的了,她们俩负责的产品还需要再整理筛选一份合格的清单。
    点滴挂完,护士姐姐进门帮周棠抹了消肿外敷的药膏,一瞬间冰冰凉凉的,后背也没有那么疼了,等到下午,她办理好出院手续,打完车,一个人回了家。
    直到傍晚,周棠洗完澡后,她窝在沙发里听歌,湿头发没用热风吹,窗子是打开的,从院子里刮来一阵凉爽舒服的自然风。
    入夏了。
    南港的夏天,她还没有经历过。
    周棠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弄着发梢,平板里的音乐软件在自动播放歌曲。
    “我们都太敷衍
    也别再去拖延
    疲惫的双眼已经看透了一切
    爱的都太热烈
    早回不去从前……”
    ……
    随便听了几首,周棠关掉屏幕,起身去厨房煮饭,前天买的蔬菜还剩一个西葫芦,再不吃就要蔫了。
    她拿过清洗干净的菜板,刚把西葫芦切成片,窗外落了雨,小雨,但有风,会刮进来,她用毛巾擦干手再去关窗,合上的瞬间,她倏然想起昨夜也下了绵绵细雨。
    靳谈的肩膀是温热的,甚至带着滚烫,他的那双眼睛也是,明明腥风血雨里他也照样沉着冷静,但或许那只是她迷迷糊糊中的错觉,只是恰巧窥见了。
    这一天就快过去了,可他什么话也没和她说,早上他就在病房外却没进来,有联系方式也没发信息。
    他销声匿迹一天,半句解释没有,而她昨晚还为他挡了一拐杖。
    周棠不愿意再想了,揣测别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回神往锅里倒油,炒完菜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吃着晚饭。
    她的生活本该是这样的——
    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偶尔再亲自下厨煮点喜欢的菜,就像还在纽约那会儿,她也是一个人,就这么过来的。
    与他再次扯上关系,算意料之外。
    尽管用了六年她也没能忘掉他,但这并不代表她和他之间还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时间不是答案,靳谈已经把答案给她了。
    就在今天早上。
    *
    Moonlight,一家酒吧。
    靳谈白天从医院离开就回东玺湾补觉,冲完澡直接进了卧室,忘记手机是缺电关机的状态,等睡了四个多小时醒来,才发现陈韫给他发消息,问他下午要不要到公司。
    他简短地回了句不去,走到衣帽间脱掉睡衣,挑了件白衬衫穿上,裤子也是同色,然后到外边拿起车钥匙,随手拎着外套出门。
    此时,靳谈桌面上的酒瓶空了好几个,再旁边是一桶冰块,因为他常来,所以这里的服务生基本都认识他,见冰块没了半桶,早早地走过去帮他续上。
    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他现在情绪不高,可总有不长眼的硬要凑过去,见状,周围的服务员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人踩着一双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短靴款式,吊带裙包裹着身材,长腿外露,脸上的粉不算太浓,但眼妆尤其亮,眼角点了高光,锁骨也擦了闪粉。
    灯光下,她皮肤白得惹眼。
    女人仿若不察,腰扭得弧度越来越用力,噔噔噔地走过去,也没问他身边到底有没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空位置上。
    她落座,颈子高傲地扬着,翘起腿,抹着粉指甲的手搭在裙摆处,侧过脸对靳谈说话,“怎么,看样子你有心事?”
    靳谈掀了掀眼皮,眸子还是暗,桌面上摆的氛围灯也照不亮,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冷漠,“我让她们滚,没让你滚,是吗?”
    “我厚脸皮不行嘛。”女生扯扯唇,也不在乎刚才被嫌弃,被骂。
    她拨开脸颊的头发,露出完整的一张脸,靳谈倒了杯酒还是没正眼看她,他知道是谁,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就辨认出来了。
    黎迩音。
    黎沛山的女儿。
    “我反悔了,我不追你了。”黎迩音见靳谈走神的空档顺势靠近,一伸手抢过他刚递到嘴边的酒杯,唇擦着玻璃旋即落了个空。
    再一看,她已经把他喝过的那个玻璃杯印在她涂了唇蜜的唇瓣上,仰头,又因为肺活量不够,几滴酒液沿着脖颈流到裙子里。
    黎迩音做不到一口气咽下去,断断续续的,这杯七分满的酒被她喝完,度数不低,刺激得她嗓子和肠胃烧起来的辛辣。
    靳谈对她的行为没什么好评价的,也不是他喝了她喝过的酒,“你喜不喜欢我,那都是你的事,用不着特地跑一趟过来告诉我。”
    “当然,我还有事找你。”黎迩音脸渐渐变红,鼻子和眼睛都红了,她不在意,抽了张纸巾利落地擦着嘴巴沾到的液体。
    “不感兴趣。”靳谈拒绝得理所当然。
    黎迩音没有要放弃的打算,拿过一旁的LV的手袋,放到腿上翻出一个信封,递到靳谈面前,“等你看完这个,你会有兴趣的。”
    靳谈没理。
    黎迩音就这么举着手,好一会儿,她才觉得手腕酸了,快要举不动了,她朝他的方向递了递,语调软,“这件事是我求你帮我。”
    求?
    靳谈没听她说过这种话,他不是对谁都有好脾气,他也不是善人,对谁的事都要过问,但黎迩音无疑是坦荡的,否则她也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
    她骨子里很骄傲,是那种常年养尊处优的教养,不自轻也不自贱,她和钟依涵那种人的区别在于,她不会凭借自己的身份便对其他人趾高气扬的。
    靳谈漫不经心地抬手接过来,打开信封,倒出数张照片,有黎沛山的,还有一个陌生女人,以及她手里牵着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照片背景,应该是在英国的纽卡斯尔。
    “他威胁不到你,就算闹到明面上,黎沛山也不可能和你妈离婚的,黎氏那些股东可不会同意。”靳谈嗤了一声,他见怪不怪,但凡在商界做出点成绩的,家里的事那是一桩比一桩还要烂。
    黎迩音不是忌惮那个男孩,且不说他才只有六岁,一年级还没上,就算和她差不多大,她也不担心,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些股东又不是吃素的,再者,她外祖父也不会答应。
    “他已经开始着手转移财产了,我发现的地方有几处,没发现还不知道有多少。”黎迩音说这些话时很理智,不像是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出轨且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是想帮自己还是想帮你妈?”
    “有区别吗?”
    “有。如果你要帮自己那说明还有救,如果是帮你妈,那不一定。”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知道。
    黎迩音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她妈才是那个日日夜夜陪伴在其左右的枕边人,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许会察觉不到,但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竟然被允许出生了。
    还是六年前生的。
    她妈妈默认的吗?
    黎迩音头痛了,酒精的后遗症上来,她脑袋又疼又紧,但还是说:“我没考虑到那一步,但我今天来的目的肯定是为了我自己,至于后续事态朝哪个不可逆的方向发展,我暂时管不了。”
    “我帮自己。”
    黎迩音不傻,到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才是真的,出轨的事情得交给她妈来决定,她的那一份她必须完整得到。
    毕竟法律层面,她和那个尚且没见过面的弟弟有着同样的继承权。
    靳谈看着她,她脸上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黎氏最近在跟进一个互联网项目,欧洲那边应该是在商讨注资,里面的门道我不清楚,我的专业和金融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你应该懂,它当报酬算有诚意吗?”
    “怎么说那也是你家的东西,往外送你也能舍得?”靳谈喝了酒,却没醉到那种程度,他比她清醒多了,眼底全是冷静。
    闻言,黎迩音忽然笑起来,她又换成那张明媚撩人的脸,在他耳边稍远的距离处吹了一口气,酒味散开,她故意说道:“你就当,是我太喜欢你了,舍不得拱手送别人,只好送给你了,靳谈。”
    话音刚落,她捏着手袋走出门,高跟鞋踩得咚咚响,也不管他这次答不答应,反正她今天得先回去睡觉了。
    临走前,黎迩音还嘟囔着吐槽一句,“你喝的什么破酒,烧的我胃疼。”
    她走出去,和她来的时候一样,迅速。
    半小时过后,靳谈拿起那件外套也走了,坐上车,代驾司机以为他喝多了忘记家在哪儿,询问了好几次他都没说话。
    一直到第五遍,他才哑声开口,“葭安区相思路25弄。”
    车子启动,等到地方后,靳谈付完钱,司机看着账单里多出来的那笔费用,欲言又止的,但还是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开这种车的,应该不在乎这几个钱。
    靳谈躺在后座,半开着车窗,外面的雨没停,他扯过那件外套披在身上,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早晨她将要醒来时说的那句话。
    她喜欢那个人。
    喜欢到睡梦中喊的名字也是他。
    是记在心里了吧。
    所以忘不掉。
    靳谈刚想挥走那些奇怪的想法,掉在座位底下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去够,接了。
    “你去哪里了?Moonlight那边的工作人员说你喝完酒叫了代驾。”梁敬免问。
    “我在家。”靳谈乱说。
    梁敬免气笑了,“操”了一声,“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按了半天门铃。”
    “哦,那我不在家。”靳谈破罐子破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挺长时间没喝这么多酒了,你是因为周棠。”
    “……”靳谈没答,“有事吗?”
    梁敬免蹲坐在他家门口,根据上次的经验胡咧咧,“不会是周棠昏迷的时候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吧?”
    “挂了。”
    “哎,可别,你什么也不说,咱们怎么对症下药啊。”梁敬免自顾自地揽活儿。
    对面依旧无言。
    “你的意思是我猜对了,那好办呀,你见过哪个公主最后是和骑士在一起的?”梁敬免宽他的心。
    靳谈不想提这件事,聊起别的:“你不是温烟的白马王子,所以你只能当一个阶段的骑士,还是被严词拒绝的那种。”
    “靳谈!”梁敬免吼他,但没什么实质性的占上风,他只会说:“绝交。”
    电话挂断,靳谈打开车载蓝牙,播了歌。
    “你全身而退,留我收场结尾
    我的情绪,随时间慢慢下坠
    我假装无谓,却比谁都狼狈
    太依赖,是错还是对……”
    他没听清楚歌词唱的是什么,蒸馏酒后劲大,再加上白天睡觉的时间不太够,倒下去没多会儿就意识模糊了。
    后来好像是有人趴在车窗边喊他的名字,他不知道是谁,感觉声音很好听,他想多听上几遍。
    可是他的车不是停在街道上吗?
    路人也能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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