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银辉落在莹白的面上,此时她不似平时笑起来那般热情明朗,但也并不清冷,眼尾微弯,眸中盛着一汪涟漪轻漾的湖水般,竟是她从未展露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模样。
    魏潜心跳突然加速,片刻才发出声音,“好。”
    他有一瞬间想抱抱她,但最终在她伸出手时只是轻轻握住,手牵手在深巷悠然前行。
    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开始认真摸索如何相处。
    炙热浓烈的感情令人向往,但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这一刻两人默契的选择了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魏潜送崔凝回家之后,便歇在乐天居里。
    开酒楼本是符远起的头,凌策积极响应,魏潜于生意上没有兴趣,不过是硬被拉过来凑个热闹。彼时符远曾立志要做全长安最“黑”的店,他果然做到了,二楼雅间连王孙贵胄都消费不起几回,刚开始魏潜颇觉良心不安,符远却振振有词“不坑穷人的买卖,都算得上有良心”。
    魏潜不认同,但后来见二楼几乎没有什么人,方才不再管此事。
    结果现在凌策退出,符远放弃,他见崔凝似乎很喜欢乐天居才出钱买下。
    其实符远和凌策过了刚开始那股热乎劲,后面开始挣前途,便极少过来,倒是魏潜因为经常通宵办案懒得半夜回家还要大门二门的敲,常常留宿。
    那个时候他住在这里很安心,也很有归属感,符远和凌策退出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稍稍失落一会,然而现在站在这个独他一人的乐天居里,忽然觉得竟是这么空。
    他想着,不如明日便把酒楼过到崔凝名下吧。
    魏潜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翌日一大早,便跑去将事情办妥了。
    坐在未婚妻的酒楼里,魏潜顿觉心中舒坦,远离惆怅焦虑。于是凌策过来的时候便见他在慢悠悠地煮茶。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皆不知道如何开口。
    魏潜想问他明显就不如意的婚后生活,而凌策想打听符远。
    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凌策先忍不住,“长庚那边没法救了吗?你若是有法子……”
    “我不会救他。”魏潜直截了当的拒绝。
    凌策急道,“我知道他祖父是害阿……二妹的凶手,你担心她心里不舒服……可长庚与我们多年交情,他待你那么好,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你就一点不难受?况且二妹生性疏阔,也知晓咱们之间交情匪浅,她不会怪你的。”
    魏潜总算找到话题切入点了,“你就是这么跟大姐闹僵的吧。”
    凌策愣住,“我说长庚之事,如何又扯到阿净身上?”
    “因为觉得对方性子好,所以你我便可以得寸进尺?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魏潜放下茶盏,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会因为长庚好说话,便不顾他的感受行事吗?”
    答案是不会。
    那为何又会忽视崔凝的感受?是因为远近亲疏?凌策愣愣想。
    魏潜并不想用审犯人的态度对待凌策,随即解释道,“年前我夜半护送宜安公主之女出城,被一群杀手围杀,困于城郊山上,阿凝带人来寻我,险些中了埋伏,射向她的箭矢上皆涂了能让人顷刻毙命的剧毒。这些埋伏的杀手是符危和符长庚的人,而他本人也在场。他选择维护祖父,是人之常情,但他想杀我未婚妻,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不管他与什么苦衷和谋算,我都不可能违背原则帮他逃避罪责。”
    他见凌策面露迟疑,蹙起眉,“你下一句该不会想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若凌策真这么想,他不会再白费口舌。
    第515章 劝(2)
    凌策到嘴边的话被噎了回去。
    他听到魏潜的解释之后,条件反射便想问“会不会有误会”,但稍微打一下岔,理智一回来便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太蠢了,魏潜的人品和破案实力朝野皆知,岂会随意冤枉人?
    只能说魏潜太了解他了,直接提前将他给堵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凌策恍恍惚惚感叹。
    符远在凌策心里的形象几乎完美,为人洒脱,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有担当,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属实是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的人竟然会杀人灭口。
    “他其实早就猜到符危干了什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魏潜道。
    倘若符远查明真相之后便选择与符危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说不定这个案子还能瞒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又或者,直接大义灭亲,以他的本事,或许依旧能保住前途,可那样他也就不是符远了。
    “易地而处,我亦很难做出选择。他会败露,不是因为心思不够缜密,而是败在挣扎和犹豫。”魏潜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有些选择没有办法折中,也无两全,他没得选,你却可以选择。”
    凌策又是一怔,“此话何意?”
    魏潜叹道,“我知你如今困境。”
    凌策不禁苦笑,“你尚未成亲,如何能理解我如今的处境。”
    魏潜挑眉,“你成亲之后就不做人了?”
    “啊?”凌策茫然。
    魏潜道,“我虽不知婚后会有什么区别,但都是人生,为人的道理皆相通,我站在局外说不定比你身在局中看的更清楚呢?你若是不做人了,那我倒是没什么好建议。”
    “你的嘴还是那么损!”凌策没好气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你不愿在那些虚伪的交际上浪费时间,只想踏踏实实干自己喜欢的事。你的性子,其实与岳父很像。”
    岳父?凌策没在意魏潜暗搓搓的叫法,反倒对二人将成为连襟之事有了几分真实感,感觉更加亲近了。
    “细细一想,确是如此。”凌策不免觉得羡慕,“可我与他不同,他非长子不承家业,我肩上却要担负凌氏。”
    魏潜道,“谁说这担子一定是在你肩上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家业?”凌策无奈摇头,“若真能容我放弃,何至于如此苦恼啊!”
    魏潜提壶给他续茶,“我看,大姐比你更合适抗这个担子。不如以她为主,你为辅,你助她撑起凌氏。”
    凌策瞠目结舌,半晌才缓过神,磕磕巴巴道,“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何况她是我的妻,我如何、如何能把责任扔给她?”
    魏潜不以为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又如何知道己所不欲便是他人所不欲?你了解自己的妻子吗?可曾问过她的看法?”
    两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矛盾根源就是他们对功名利禄的态度截然不同。凌策不需要刻意去了解,也能知道崔净是那种对追名逐利乐此不疲的人。
    “你觉得她追名逐利,不停鞭策是摧毁、剥夺你最后的净土,她不是那片温柔乡,不是避风港,你想从她身上获取一片躲避世俗的港湾,为何不换一种方式?若给她机会,焉知她不能为你撑起一片世外桃源?”
    这一番言论,简直振得凌策“意识模糊”,“可、可我、男子汉大丈夫……”
    “做人不能什么都想要。”魏潜嗤笑,言辞犀利,“你既想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又想旁人为你提供躲避风雨的桃源。便是大姐真做到了,你也未必会满足。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温柔。只要你给她想要的东西,她自然会温柔,但你给了吗?既然给不起,为何不让她自己去获得?这世上有的女子自己就有本事满足自己,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你不懂感情,不懂情爱。长渊,你这说法太市侩了。爱,本来就应该是无私的。”凌策并不赞同,他之所以会苦闷,就是因为崔净的好是有条件的,而非因为爱他。
    魏潜迷惑,“我的确不太懂,但听着你的说法,感觉像是在欺诈无辜女子。父慈子孝,父慈子才肯心甘情愿的孝,亲人之间尚且如此,何等神奇的感情,竟然能令原本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无私燃烧自己一辈子照亮你一个人?”
    他确实很难想通,什么爱,听起来像邪/教似的,怪瘆人。
    他本着求知心,很好奇地问,“那你也会无条件的爱她吗?”
    “当然!”凌策毫不迟疑。
    魏潜闻言抱臂向后微仰,皱眉盯着他,一句一字如锋似刃,“那你嫌她追名逐利,让你失去温柔乡,与她吵架醉酒,误睡婢女……也算是无条件的爱?你所谓爱,本质是,不管对方什么秉性,必须得改变自己去迎合你吧!”
    凌策哑口无言。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魏潜才再次开口道,“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凌策不答反问,“你对二妹那么照顾,倾尽全力的帮她,与她订婚,都是有原因的吗?”
    “当然。”魏潜仔细想了想,答案很是诚实,“刚开始帮她,一是因为我本身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不能容忍眼皮底下有未解的谜题,当时她身上存在的种种异常,都是未解之谜,令我很难忽视;二是因为看她可怜。与其说是帮助她,不如说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
    他想到什么又是一笑,“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很会看人,换个角度,未尝不是她拿捏住我的秉性。”
    拿捏住秉性,不就是利用吗?被利用还笑的这么开心,凌策也很难理解,“那与她订婚呢?”
    魏潜轻咳了一声,坐直身子,郑重之中暗藏着一丝隐秘的欢喜,“相处久了,觉得她为人优秀,性格好,又可爱又有趣,与她在一处很放松。直到现在,我更是发觉,她心性之坚韧,心胸之豁达,为人之通透,皆是我所不能及。”
    之前魏潜说过那么多话,凌策虽被震得无法思考,但能够感觉到内心深隐隐抵触,然而他由衷夸赞崔凝这几句,却令他内心触动。
    他试着回想了一下,能清晰记得自己与崔净新婚之时那些温存美好,却一时想不起崔净有什么优点,甚至感觉自己尚且不甚了解她。
    第516章 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魏潜的话像炸雷一样在凌策脑海中轰隆作响,他一边想要认同,一边又唾弃自己怎么能生出不负责任的想法。
    凌策自幼便被寄予厚望,父母盼着他成为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凌氏家主,久而久之这些责任已然刻进他的心里,成为一道枷锁,今日却有人跟他说,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需要顶天立地。
    他也可以试着把这份重担交给别人吗?这样真的好吗?
    凌策恍恍惚惚回到家中,在院门口踟蹰半晌终于抬脚进去。
    门口侍女照常阻拦,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硬闯进去。他是凌氏少主,若打定主意要进,谁也拦不住。
    他一进屋内,便见崔净面色苍白半躺在榻上闭眸休憩。
    许是正撞上心情不愉的时候,崔净的孕吐反应尤其强烈,直吐的昏天黑地,整个人消瘦几圈。
    自年前查出有孕,崔净便借口养身子将凌策拒之门外,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人了,忽然见到她这副模样,惊得脸色大变,正欲退出去询问侍女,却见崔净转头看过来,他浑身一僵,以为她要生气,然而她也只是毫无波澜的看了一眼便转过头。
    凌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但也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退出去仔细询问侍女,才得知崔净这两日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都吐出血了。
    丹云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语气极尽温柔关切,言辞里头却是指桑骂槐,“郎君受了冷待,伤了心,可得小心呵护着。您且不用管娘子呢,咱家娘子自幼肯吃苦,起着高热都能爬起来写二十张大字,可不是那些个动辄便碎的琉璃人儿。”
    她拼着被撵出去也得骂上一场,这窝囊气再是不能受了!自家娘子有孕不舒服,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将人拦在门外,可毕竟是他先给娘子没脸,这会子娘子肚子里还揣着凌家骨血,他合该每日打听情况,甭管有没有用也需得想法子照顾,多少也是个认错示好,他倒好,来过几回被拒后竟自顾伤心去了。
    被阖族当眼珠捧着的郎君真真就是个眼珠子,针尖大点的锋芒都能戳破了!
    这天底下只有她家娘子不想要的,没有娘子配不上的,最后竟选了这么一个郎君!丹云痛心极了。
    “对了!郎君且等一下。”丹云无视凌策难看的脸色,一溜烟跑进书房取了一张纸来递给他,“您看看。”
    纸上是一首五言律诗,凌策看罢,却并非是丹云以为的会恼羞成怒,而是面色复杂的喃喃念道,“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注1)”
    你若惧怕征战,这裙子给你穿,把你的军服脱下来给我,我愿战死沙场!
    此等气魄给凌策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不禁产生自我怀疑,魏潜与崔净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竟比他这个枕边人更了解她,自己是何等的眼瞎心盲啊!
    凌策确实得反思,但这一回却是他误会了,魏潜并不了解崔净,所言不过是根据崔凝讲述进而推测,而崔凝本身就是一个特别容易看到他人优点的人。
    而且,人并非一成不变。
    从前的崔净是贵女典范,学的都是掌家本事。真正的门阀贵女基本不会去做女官,所以崔净从未曾想过建功立业,崔凝出仕,是因身上累加的各种不幸才换来的机遇,那条路并非她能肖想,然而此事毕竟将心里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婚后与凌策之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令她死死按压在心底的不甘与愤怒全都如火山喷发一般喷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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