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被磨得不行,心一软只好答应了。
    铁树拿来火折子,蹲到冻了一夜雪冷冰冰的灶膛口,学着珊瑚娘往里添了些柴火,又找了点火的枯枝枯叶,架势十足地生了火来。
    “哟,还真行啊?”珊瑚瞧着铁树那张嘚瑟的脸,倒是意外得很。
    “那是的!”铁树仰着头,自封没啥不会的,小栓在一旁蹭来蹭去,也很骄傲,好似哥哥会生火也给他长了脸似的。
    珊瑚笑着,洗手准备洗点菜,煮个热乎汤来喝。
    寒冬的里放在院儿里一夜的水缸,这会儿也还飘着雪,手艺伸进水里,冻得通红不说,更是刺激得珊瑚脑仁儿一跳,浑身打了个哆嗦。
    铁树拍拍珊瑚的肩,拿起手里从灶膛里抽出来的,已然烧得火旺火旺的木棍,炫耀似的让珊瑚看。哪知珊瑚这一转头,几乎还没站稳,便一口气没上来,软软地昏了过去。
    ……
    “你大姐怕火你不知道吗?这么吓唬她,万一出了个好歹可咋办?我今儿非得抽得你个兔崽子明白不可!”珊瑚爹大声叫骂,继而便是一阵鸡飞狗跳,哭叫声打骂声响成一片,珊瑚便是这时候醒来的。
    悠悠地睁眼,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便听到一旁呆子有些急切的声音。
    “珊瑚!你醒来了?”
    珊瑚挣扎着睁眼,眼皮子沉沉地好似灌了铅似的,直睁不开眼。
    缓了好一阵,才算渐渐清醒过来,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大腿常疼的那处。
    “怎么了?”呆子见她醒来,本才安心了些,可见她找东西似的直往下探,不禁紧张了起来。
    “腿……”珊瑚嘟囔着。
    “腿怎么了?”呆子知道她那处总疼,这会子天儿冷他也不敢掀被子,只好伸手进去,想探探是怎么了。
    “腿居然没疼……”珊瑚说着,有些惊喜有些意外,抓着呆子往里探的手摸上自己的腿,“看,真的不疼!”
    本只要一见着火,这地方便好似有把火在里头烧着,灼热得快要将这块皮肤烧掉,手在外头摸着都能感受那烧烫的温度,可现在,一切如常。
    “不是这个……那你怎么晕倒的?”呆子虽也觉得奇怪,但既然不是被这个疼得晕了过去,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兴许是饿的……”这会儿珊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转身那会儿看到一团火热,继而便是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呆子一怔,低低地笑了起来,将手从珊瑚大腿处抽出,放在小腹处,也不动了。
    珊瑚刚才着急着跟呆子说这事儿,也没有顾忌到其他,这会儿呆子热乎乎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脸不禁红了起来,赶着要他将手拿出去。
    呆子执拗地将大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不肯撒手。珊瑚这会儿倒是清明,知道正在自己娘家,再不能胡乱造次,呆子手正放在被子里呢,这要是有人进来,岂不是……
    “快把手拿出去!”
    呆子低低地笑,问:“就这么贪吃?”
    “……可我早上没吃啊……”珊瑚有些委屈,这就成贪吃了?
    “可要乖乖的,别折腾你娘,不然爹不会放过你的。”呆子眼睛看着珊瑚小腹处,眼神温柔得,珊瑚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没咋样啊……我就是饿……”珊瑚这会儿还迷迷糊糊,愣是么听懂呆子说的什么。
    呆子看她一眼,反倒哈哈地笑了两声,继而伸出手来,将珊瑚紧紧环在胳膊里,脸埋进珊瑚肩头,声音带了些湿润,“你要当娘亲了。”
    那声音有如天籁,叫珊瑚着迷欣喜,为这个寒冬带来了莫大温暖。
    这年春,珊瑚家出了两件大事,珊瑚二叔出了事,珊瑚有了娃。
    翠兰家只剩下兄嫂,孩子一堂,本就不怎么容下她们姐妹俩,加上都是被休回家的,还是因为那样的事情,更是让兄嫂蒙羞,哥哥是个耿直的,直瞧不上她们。这回珊瑚二叔去的时候是叫了翠兰出门去的,俩人就躺倒在村口的椰树林旁,血流得经过的人见着了,胆子大的往里进去瞧了,这才发现的。翠兰家不想生事,这种事闹大了也实在没脸面,便找人告知了珊瑚爹,各自领了尸身回去埋了也就是了。
    珊瑚娘因着年前珍珠的事和二叔这档子,闹得实在糟心,回来那天见着二黑奶奶就在屋里,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模样地跟自己说恭喜,才知道珊瑚晕倒,还是双福娘过来送热菜,见着俩孩子惊慌失措,才找来了二黑奶奶,只是如何都没想到,在这当儿,珊瑚竟怀上了。
    珊瑚娘本就心累,这会儿得知这消息,心中安慰,办了二叔的事儿,便全身心投到了珊瑚身上,整日往珊瑚家跑,小半个月,竟将珊瑚养胖了小一圈。
    一晃到秋,九月的时候珊瑚已经是大腹便便,坐在院儿里呆子专门给她做的竹榻上,自己一人已经起不来身子了。
    这一年,杨沙村也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年初的时候,珊瑚二叔到前妻家杀了人,人命出在隔壁村;另一件便是赵四爷,刚入秋的时候娶了县城里一姑娘续弦,洞房花烛夜那姑娘便死在了新房里,死时双目圆睁,都合不上眼。
    当刘寡妇眉飞色舞地讲着她听来的小道消息时,惊得跟珊瑚一样大着肚子的绿翠荷花直捂嘴摸肚子,生怕吓着肚子里的娃儿。
    “早不是说了么?我见过四爷那媳妇儿,就在县城那儿!之前说是死了,哪儿死了?我看啊,就是跟人跑了,四爷又不好跟别人说……诶,你们说,会不会是四爷其实那个,就那个,不成事儿啊?”刘寡妇说的起劲儿,说到觉着重要的地方,还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洞房里那张喜榻上,元帕可是白白净净的,到第二天都是干净的!还有还有,前儿他那媳妇儿,不是嫁过来都好几年了么?也没见生个蛋下来,可那天我见着她,手里可是牵着俩孩子呢!”
    “真的啊……”绿翠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皱着眉头认真着脸想着,那么温文儒雅的赵伯君,因着不举被媳妇儿戴了绿帽,好容易再娶了一个,竟还是因为不举,新婚之夜将新娘子掐死在床上……简直骇人听闻。
    荷花也觉着有些可怕,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哪知道刘寡妇还没说完小道消息,非把那事儿给说全乎了,荷花胆子小,借故说要回家做饭,抱着半大的肚子赶紧走了。
    “做饭?这才吃了早儿多久就做饭?她家用她做饭么?”刘寡妇很是不满,对着荷花的背影哼唧着嘴。
    “荷花姐胆小,你就放过她吧!”荷花见她那样也觉得好笑,抱着挺大的一个肚子侧了侧身子,想起在龙王庙处置崔春英的时候,呆子趴在耳边说的一句话:“他的妻子便是与人有染,你觉得他会轻饶了?”
    “只是,只是他为啥啊?那姑娘也没得罪他……这才拜了堂……不愿意娶就别娶啊!这还闹出人命来……”绿翠还是不解,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平白无故杀了个姑娘,还害得自己有家不敢回,现在四处逃亡,实在是不值,有人见着他逃跑时仓惶得连外衣都没能穿好,也不似是有预谋的啊……
    “说的就是这个!”刘寡妇一拍大腿,半掩着嘴道:“那姑娘……不是个雏儿!”
    “真的?”绿翠睁大了眼,很是意外,“你咋知道的?”
    “啧,县城来查的那验啥的官儿,不是查了么?俩人那晚是已经……可那姑娘没落红啊!”刘寡妇一脸的痛心疾首,很是不舍可惜,也不知道是痛惜现在被四处通缉的赵四爷,还是痛惜那个新婚之夜就死于非命的新娘子,“我听说,他是顶顶受不了不干净的姑娘,我看啊,这姑娘八成儿是犯了他忌讳了!”
    “啊”绿翠明了得拉长了音调,像是终于接了疑惑。
    珊瑚也蹙眉点头,若是这么说起来,赵伯君自珊瑚险些被吴全奸污了之后,便再未单独跟珊瑚说话,便是连有事儿,那也是公事公办,全然没了之前那轻佻暧昧的模样。
    原来是觉着她脏了……
    珊瑚低下头,看着自己日渐长大的肚子,往门口看了去,暗暗啐了一口,“呸!你才不干净!”
    中午的时候,王都便到了。
    从去年回了京城后,算上这回,王都已经回来了三趟了,每回来都要来找呆子,几乎一整日都要跟呆子呆在一处,跟尾巴似的不放手。第一次回来是大年初四,王都要接舅公舅婆上京城,那会儿珊瑚才怀上,呆子也不愿意走开太久,王都也没法儿跟呆子说多少。可后来一回,包括这一回,王都几乎是黏糊在呆子身上的,而且自己来还不够,这回还带了个帮手!
    那天见着面的时候,刘寡妇跟绿翠还没走,两个大着肚子半躺在院儿里竹榻上懒洋洋的女人,和一个说话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的瘦巴女人堆在院子里,王都的帮手被一大帮身强体壮的护卫簇拥着进来,排场简直比县太爷出巡还大,当时女人们就震惊了。
    据说那是个京中的贵人。
    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狭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和那微翘的嘴角红润的薄唇,看着像极了戏台上女扮男装的姑娘,只是身量高大,站在人前身体玉立,骨肉匀亭的模样实在不是女子之身。看人时眼角自带的一股子风流,一举一动时举止合礼的贵气,以及不笑时的不怒自威,都是珊瑚他们从未见过的,就像此时,那位贵人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让珊瑚有些疑惑的同时,隐隐预感到了些什么。
    这个贵人来了杨沙村已经四天了,珊瑚见他生的好看,也算是忙前忙后尽力招待了,哪知道这贵人似乎很是不领情,见着珊瑚从未打招呼,总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看得珊瑚极不舒服。第一日晚上便说要呆子陪,住在西边的屋子里,呆子陪着说了一晚上的话,珊瑚隐隐地还听到那人哭的声音,只是也听不真切,不晓得是真的假的,后来呆子就不陪他了。珊瑚好奇着,问这是谁,呆子只摸着她的头,搂着她,声音低沉沉的,说这就是他的挚友,当年爷爷去世家中混乱,全是他帮忙着料理了的,珊瑚听出呆子有些异样,也没多问。
    要说,呆子从王都专程回来找他那次开始,每日晚上便找了时间在房里写写画画,到现在已经有很厚的一本了。珊瑚问是什么,呆子只说帮朋友个忙,也不愿多说。
    珊瑚看从那贵人来了之后,这三人便常聚在一起,门口还有守卫。
    难不成真像林婉宜说的,要世界大同了吧?珊瑚忽然脑子一歪,想岔路了。
    世界大同是个啥?珊瑚哼笑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就被这个舅妈带糊涂了?
    说到林婉宜,这几回倒都没过来,但是每回王都来,都让人带了东西带了话,有些不方便说的,还找了纸张画了画儿,听说这位出身名门的舅妈,竟也是大字不识一个……
    想着想着有些扯远了,珊瑚再往西屋看了一眼,肚子竟有些微微地疼了起来。
    今日那贵人看着面容严肃,像是有大事要说,珊瑚看那三人躲在西屋里好长时间,到了饭点都不出来,实在忍不住,问了门口的侍卫一声。
    “我家主子是来带将军回去的”那壮汉有些不苟言笑,看珊瑚的时候跟那贵人似的,凉凉的。
    “谁是将军?”珊瑚疑惑,哪儿来的将军?王都?王都不是跟他一起来的么?
    那壮汉又瞟了珊瑚一眼,有些不屑,“……你相公。”
    呆子是将军?
    珊瑚一下被这话震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站都有些站不稳,往后退了一小步,哪知身后脚下放了块石子儿,珊瑚脚下一绊,直挺挺地便往后倒了下去。
    “这是要生了么?”屋外头有人叫了一声。
    屋里头呆子正跟慎王再三解释,自己不可能回去,早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听到这一声,惊慌失措地往外跑了去,入目的,是珊瑚惨白着脸倒在地上,浅色的罗裙下鲜红的血已经渗了出来,流到地上跟铺的平整的细沙子混在一起,呈现一种黑红交替的诡异颜色。
    呆子当时便发了疯。
    大叫大喊着,惊动了隔壁的兰婶子,这才赶紧去叫了稳婆来,又派自家儿子赶快去珊瑚娘家,让珊瑚娘赶紧过来。
    屋内,珊瑚的叫声很是凄惨,从中午叫到天快黑下来,声音渐渐虚弱;屋外,呆子在窗下急吼吼地踱着步,看着稳婆一盆一盆地端出血水出来,除了使劲儿烧开水,呆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子期,”慎王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中渐空,声音有些凉,“她就……这么重要?”
    呆子头也没回,一下一下地往灶膛里添柴加火,“她是我的妻,现在又怀了我的骨肉,她不重要,谁重要?”
    “那我……我们呢?你说好了,要帮我夺得天下的。”慎王声音有些发虚,声音越发冷了下来。
    呆子回头,鹰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柴火,拍拍手,往屋里走了去,没一会儿便拿了厚厚的一卷东西出来。
    “这里,是我根据王都说的,列下的一些计谋布局,虽不能说这便能帮你夺得天下,但也算是尽了我所学,有这一卷,便如同我人去了一般,慎王麾下奇谋异士千万,不差戴渊一个,还请慎王体谅内人此时处于危急,得了此物,便回去罢。”呆子拱手,一番话说得情理俱备,让人堵得难受却也说不出错来。
    慎王浑身一颤,他竟为了这乡野妇人与自己疏远至此,竟连慎王二字都说了出来,微微颌首,蝶翼般的睫毛隐住了此时眼中的情绪,头也没抬,转身负手,便走出了珊瑚家的门。
    王都见此状况,也不知该留该走,珊瑚此时还处于危急,慎王却又负气走人,呆子也看出他的为难,只道:“你留在此处也无何作用,去追上慎王,只道,子期此生对王爷厚爱无以为报,只当子期是个死去的人,忘了便罢。”
    王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始终没法说出劝慰的话,叹了一身,转身便追了出去。
    ……
    三个月后,已是年关又近,霜雪漫天,这一年的过年似乎很是热闹,听说龙王庙门口今年找了舞狮的人来,很是精彩。
    珊瑚抱着熟睡的儿子,想着把孩子放在家里自己去看又不安心,想带着去又怕天儿太冷,回头把孩子给冻着了,正前后为难着,听得里长再外头叫了一声。
    “这一年里就数你家东西最多,还都是京城来的!”里长乐呵呵地将东西递给珊瑚,每回珊瑚收了京城里送来的东西总会拿一点儿给他们家,这回快过年了,想着大概也是些好东西,便站着不走,想等珊瑚拆了好拿些回去。
    珊瑚也看出里长的意思,一笑,当着他面儿便拆了包裹,只是这回,却只有王都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不大的木箱子。
    珊瑚看那箱子精致,小心打开,以为会是林婉宜送来的金银首饰什么的,心里还嘀咕着,这东西要是给了里长,那他岂不是赚大发了?
    哪知这回却是出乎人意料,箱子打开,里头半点儿金银没有,只剩下厚厚的一卷纸张。
    “哟,朝叔,这可能是人家给呆子的信。”珊瑚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见着里长脸上一阵失望。
    “没事儿没事儿,那……那你收好了,我走了。”说着背手走了,还不忘摇摇头,甩掉一脑袋的遗憾。
    珊瑚从盒子里头拿起一张看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儿,实在没法儿看。那会儿说要学字儿来的,也不知道咋回事儿,那么多事儿,根本没法好好儿学,现在可好,这么多字儿,就认得上头大大的一个“地”字儿。
    夜里,呆子合上信件,打开盒子,看那厚厚的一叠地契,若有所思地盖上。
    逗弄了一会儿躺在摇篮里胖乎乎的儿子,听着孩子乐呵呵地笑声,心中越发豁然。
    妻贤子慧,还有什么可求的?
    ……
    三年后。
    珊瑚大着肚子,懒洋洋地坐在院儿里的大树下嗑瓜子,有人送来一沓银票弯腰道:“夫人,这是这月的地租,老爷让我送来给您清点。”
    珊瑚接过银票,想起从前的某时,在北山的山林中,珊瑚说起林婉宜说的地主婆,呆子有些鄙夷地问:你就想当地主婆?
    数着手里的银票,不禁感叹:舅妈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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