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由担心……
    *****
    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抬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时,谢昭宁一身气力已快要被吞噬殆尽,他挣扎下马,右手捂着左肩,眼?前几近不能视物,汗流浃背艰难上得燕王府前矮阶,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门,抬手聚力扣门,门开,他险些便要摔进去,有人两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间。
    “下臣……”
    谢昭宁疼得浑身打颤,半跪倚在那熟悉怀中,下意识轻轻笑了一声,却仍念着燕王府外驻有虎贲营的暗哨,挣扎着抬眸拱手,与?那人禀明身份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府内庆阳郡——”
    话未说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囵一字。
    ***
    王府院中,霍长歌原在廊下等?谢昭宁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住踱步,只觉时间从未过去得这般匆忙,两刻钟悄无声息便要过去,谢昭宁命在旦夕。
    她知谢昭宁必会主?动请缨出宫迎敌,亦该猜得到她若逃出宫去必该先回燕王府,但解药只此一颗,她却唯恐宫中调度再生变化?,谢昭宁未自那两处宫门而出,解药交由骁羽营卫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谢昭宁未能及时服下,便要于?事无补。
    霍长歌提心吊胆转来转去,实在无法?,便自觉找了些事情来做,扮作素采,与?厨娘和伙头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许府中侍从自城门前冒险取来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细端详。
    那石漆似粘稠液体,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动并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着阳光细窥,又似能见暗绿色泽,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长歌也是头次见得这传说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着刀背小?心沾了些许,又两指轻轻一搓,见指间阻塞感极重,滑腻不及猪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胶,低头凑近指尖轻嗅,扑鼻便是一股硝石气味,难闻得紧。
    “属下已试过点燃,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厉害太多,水泼不灭,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虽奏效,”那厨娘遗憾轻道,“但以城门起火程度,不过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万幸此战仓促,城外难修水渠引来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烧之?后再是水淹,一热一冷之?下,那城门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长歌闻言正与?众人感慨,背后隐约有叩门声响传来,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长歌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抬起一手按在胸前,随即骤然起身,心有灵犀般拔腿便往府门前奔跑过去,竟赶在外院侍卫抵达前,率先将门一把拉开——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着橙黄色的夕照自门外登时踉跄摔进来,霍长歌只来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见他挣扎抬眸艰难与?她笑了一笑,似安抚又似开怀,凤眸灰扑扑黯淡无光,唇上齿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哑着嗓音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庆阳郡——”
    他一句话说到尾处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后一个字音。
    霍长歌嗅到他颈间浓重的血腥气息混着苦涩药香,心疼得眼?泪止不住便要淌下来,只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隔着一段御阶的距离各自跨过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体会到了分离了千年万载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长歌两臂在他腰间缓缓收紧,忍不住埋头在他右肩,将他半托半抱在夕阳的光晕里,这一刻终于?心安。
    “多谢,郡主?她——”霍长歌抿着哭腔哽咽着又笑,在他耳畔轻声回道,“已等?待许久了。”
    第67章 白雨
    霍长歌与身后赶来的府内侍卫, 将谢昭宁掺着去往内院厢房,途中摸出怀里解药,不动声色与谢昭宁唇间迫不及待塞进去。
    谢昭宁也不多问, 乖觉张口咽下,上唇碰到她手指, 神情微微一怔, 红着耳根垂眸。
    待进得内厢寻了桌椅落座, 再?暗自调息片刻,便觉内息已然顺畅了许多,眼?前也?重复清明不少,谢昭宁心照不宣抬眸一瞥霍长歌,并不多言,只略略惊诧于她竟得赫氏这般信任。
    那侍卫安顿好谢昭宁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安静守在外面。
    “哐当”一声门响后, 霍长歌紧盯谢昭宁,见其面色缓过一瞬, 便要落下一颗心来, 扶桌与他身侧坐下, 正欣喜,眼?神却又骤然不安——
    时局瞬息万变, 为达目的, 她与赫氏临时做下太多与谢昭宁初衷相悖的部署, 并屡次违背与他的承诺,着实?言而无信, 问心有愧。
    但生死里来去一遭,眼?下时光尤显可贵, 只这般相对?而坐,便已得?来不易、千金难求。
    霍长歌再?不忍一刻分离,眸光不自觉缓缓上挑,忐忑轻昵谢昭宁,杏目扑闪,似愧似疚。
    谢昭宁与她心意相通,见状不由五味陈杂,纷繁思?绪涌上心间,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却将“怪罪”与“责备”挤在了一边,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与她惊叹连璋竟生有那样的勇气?,不枉得?武英王教习一场;
    又想与她笑叹到头来谁也?没有赢,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他还?想问问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无逢生之机,便要英勇就?义?
    他亦猜测她也?曾责罪他的自作主张、愚孝与愚忠,但话到唇边,唯化作一声后怕的喟叹。
    因谢昭宁知晓,便是他不说,霍长歌也?会?明白,如同连璋未与他言明的那些心绪,但又与面对?连璋时不同,他似乎更敢于在霍长歌面前抛却强作的平静与长久压抑出的从容,愿剖开内心的惊惶,袒露真正的自已与她瞧上一瞧。
    他的恋人虽未及笄,但从不需任何人的支撑,原比谁都强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错”,从不需她“白玉无瑕”。
    而霍长歌也?的确明白了,她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敛尽世间美好的温柔凤眸,便觉他亦两世如一、不曾改变,确实?从未怪罪于她。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样不堪的前世,越发?遗憾那时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相知相许的机缘。
    她眼?眶骤红,却又禁不住抿唇弯眸,颊边梨涡深陷,甚么也?不必再?说,只拉着谢昭宁的手,珍惜得?捂在两掌间。
    谢昭宁便笑着倾身垂首,与她额心相贴,举止温馨而克制,却莫名勾得?霍长歌险些落下泪来。
    夕阳西下,斜晖温柔散进窗棂,橙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缓缓将二人绕在其间。
    *****
    酉时四刻,苏梅自隔壁屋中捧着一身衣裳过来。
    那原是霍玄于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闭了门,备下的几套常衫也?未曾穿过。
    素采前几日闲来无事?将其浆洗晾晒了,眼?下正巧可借谢昭宁替换一二。
    苏梅久叩房门不见应答,却又隐约闻得?内里二人交谈。
    她诧异瞥那门外守卫。
    守卫与她笃定一点头,苏梅便心中有数,“吱呀”一声,兀自推门进去。
    “……原是赫氏助了你一臂之力,那宫中密道我幼时虽有耳闻,却不知确有其事?……”
    “……传言,前朝老皇帝看上了驿马所中饲马的宫婢,奈何皇后性子刚烈又霸道,已许久不允他纳新妃,他便借宫中修缮排水之机,着匠人暗建了一条密道用于私会?……”
    “……陛下着人寻过许久,无果,便只当是谣传……”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适才?来得?匆忙,不及往城门一探……”
    屋内光线充足,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苏梅一眼?便能瞧见正中桌上原蹲了铜盆,盆中之水已见浑浊,盆边又搭着一条柔软湿帕,帕上沾染了血迹与易容所用的棕黄涂料。
    苏梅将衣裳留在桌面,再?循声转过桌后屏风,果然便见一副巨大沙盘前,霍长歌与谢昭宁俱潮湿着额发?,以真容比肩立在同一边上。
    二人两臂相贴,长袖下半掩着的两手正紧紧握在一处,守礼之下又显柔情。
    苏梅不由抿唇轻笑,抬眸再?眺,便见那沙盘中,已以软沙拢出四四方方一座中都城垣,她便又转身阖门出去,悄无声息。
    屏风后,霍长歌左手混持一打?拇指长短的彩色小旗,与谢昭宁交谈间,便不断递出不同颜色的小旗去。
    谢昭宁右手依次接过,将其挨个插入盘中适宜位置——红色小旗竖在城内做中都兵力,黑色小旗遍插城外四方城门做山戎骑兵。
    二人配合无间,尤显心意相通,在这紧要关头,只以此法浅浅一诉衷肠。
    “太子妃身怀六甲孕期将至,疑似受惊有早产征兆,太子府兵闭门不出;”
    “京兆尹踪迹难寻,城中北军自乱阵脚,城外驻军音讯全无,城防军已折损四成?有余;”
    “左冯翊援军为右扶风姚家势力所阻,动弹不得?,归期不定;”
    “虽,河东与河南二郡今日申时已然拔营,但快马加鞭,抵达中都仍要一日夜。”霍长歌边将骁羽营得?来的战报一一述出,边递出一把绿色小旗,待谢昭宁依序标出城外各路援军位置,再?与他又道,“兵贵神速,山戎亦拖不得?,入夜火势转微便要攻城,投石机又可抛掷巨石再?摧城垣,眼?下——”
    “眼?下,需尽快调出宫中禁军兵力,”谢昭宁垂眸凝那沙盘,了然接道,“协助守城。”
    “只——”他再?接过三支黄色小旗,却是先往皇宫之中插下两支,迟疑道,“除直属陛下的三千虎贲卫无法调动,更仍需一千南军继续把手宫门,以防有人趁乱闯宫生事?。如此一来,万余禁军兵力,怕二哥能调得?出的,仅六千而已。”
    “六千对?一万,若城垣完好,便可一战,敌人也?讨不到好处去。只如今怕要勉力拖着,拖得?左冯翊及时回?护,再?拖到河东河南二郡抵京驰援,方有胜算。”霍长歌眼?瞅谢昭宁将余下最后一支小旗直直竖在城中最为中心的位置,与四方城门皆有着相同的远近,代表那六千可为连璋调出的兵力。
    “若、若援军——”谢昭宁正总览全城,闻言心下一沉。
    “……最迟不过月上中天,”霍长歌抬眸看他,含混咽下“城破”二字,实?话实?说,“准备巷战吧。”
    自古巷战十?有九输,霍长歌初入宫时,于崇文馆中便曾言道,北地常胜,却是因有霍玄坐镇且全民皆兵,眼?下中都人心涣散又群龙无首,但凡见过血的将领尽数被困在了城门外,生死未明,又拿甚么打?巷战呢?
    谢昭宁再?难从容,气?血翻涌间,“嗯”一声吃痛皱眉,右手下意识按在胸前那染血又破碎的布料上。
    “三哥哥!”霍长歌忙伸手扶在他臂弯下,“既有伤在身,便莫优思?动气?,不急在这须臾功夫。”
    “着人——”谢昭宁摇了摇头,反手按住她小臂,面色苍白,话亦咬得?艰难,“去寻二哥,他也?该到了。”
    他借着霍长歌力道,正要转出屏风,门外倏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推开房门,伴随一声冷淡而疲乏的:“我已经来了——”
    霍长歌抬眸便见苏梅领着连璋已进得?屋内。
    连璋全身覆甲、腰悬长剑,抱着头盔“吭呛”几步到得?二人面前,却是眸光率先眺向沙盘中那似已孤立无援的中都城垣,便知眼?下形势霍长歌已推演了个十?成?十?,遂沉沉又是一叹:“我人已来了。”
    “二哥。”谢昭宁轻唤一声,与他颔首见礼。
    连璋淡淡一应,却是抬手抢先免了霍长歌的礼,只着她好生扶着谢昭宁。
    “如今城中并无可堪大用之将帅,禁军兵力我也?仅带出六千余。”连璋经一场书房议事?,却比谢昭宁更能接受“城破”二字,竟率先与霍长歌直白道,“我知此战艰难,却是难在颇多桎梏,但城破恐在顷刻,遂巷战之事?,郡主可有良策?”
    连璋素来别扭高傲,与又霍长歌不睦许久,但“家国”二字在先,他眼?下又无更佳选择,求人便也?有求人的模样:他两手胸前抱拳,郑重躬下半身,并不以霍长歌与谢昭宁间的情愫牵绊强求她出手相助,却是有礼有节,肃声拜请:“还?望郡主不吝赐教。”
    颇显气?度。
    霍长歌意外一怔。
    她侧眸见谢昭宁轻轻笑了一笑,又与她沉沉点了点头,她方撤出搀扶着他的手,与连璋回?礼作揖,正色道:“不敢,必竭力而为。”
    这是连璋为王的第一步,却也?是霍长歌归家的最后一步,他二人皆站在这两端毫无退路。
    更何况,燕王府所在之城邦,又岂有沦陷之理?!
    *****
    戌时三刻,夜幕将至,山戎攻城。
    巨石无情砸向浴火破败的中都城垣,持续攻袭之下,砖石崩落,四射飞出。
    城西城南首当其冲,谢昭宁与连璋已各自率兵前去镇守。
    燕王府瓦片震颤嗡鸣,霍长歌独自一人垂首立在宽大的沙盘之前,俯身凝着其中以细沙塑就?的中都城垣,不住有人叩门前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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