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捋了捋胡子,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流民聚集,无事可做才会惹事生非,我们干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这阴雨连绵的,不少县里的房子都需要修缮,有的地也需要耕种,你们先挑几批老实的去做事,做完事就给饭吃,这样上行下效,自然就不会有人闹事了!”安庐郡的郡守越说越觉得这个方法行得通,“这样一来,安庐郡的百姓不会有这么多怨言,说不定还能和流民结下一段善缘呢!”
    百夫长咋一听觉得这个方案似乎可行,但又好像有诸多难点,可没等他继续思索,他面前的郡守就不断催促他:“快去吧,早一日解决,我们也早一日安心啊!”
    百夫长只能带着隐约的不安出了郡守府,准备派人去实施这个方案。
    只是……之前白白养了他们一月多,已经尝过不劳而获滋味的流民,当真愿意这样做吗?
    他一时间,竟不敢深思。
    “招人啦!招人啦!这边招人砍木头!每日工作三个时辰,三餐有馒头有肉,一日工钱十铜板!”
    “招会缝补手艺的妇人和小姑娘,来往均有士兵护送,不长眼的地痞流氓当场咔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安全的嘞!”
    “我们这边招会建房子的工匠,管一日三餐加宵夜,做的好的管一家老小的口粮,做的更好的甚至可以给羌国户籍!官府可以查到的户籍!”
    “有没有人会读书写字?有没有人会读书写字?一百以内的数算得清的我们统统都要!每日三菜一汤,吃不完的允许打包!还提供员工宿舍!”
    ……
    羌楚接壤的听雨城,城外热闹得仿佛是每月才开一次的集市,士兵每十人一组,领头的人手里拿着个铁皮制成的卷筒扯着嗓子嗷嗷大喊,好多个小组东一处西一处,硬生生把城外难民聚集的难民营变成了招工大会。
    新来的难民们还犹豫着不敢上前,已经跟着做过工的难民们则眼疾手快地围上去,果断开始报名———
    “我我我!小郎君选我!”
    “小郎君,我之前跟着你做过的!城里胡同街第七间房子还是我修的呢!”
    “女郎我在家缝补一家人的衣裳,一条街的邻居都夸我是持家的好手!”
    “我娘虽然年纪大了,可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勤快人,您选我们吧,绝对不吃亏!”
    ……
    这些大声自我推销的难民们虽然衣衫破旧人也瘦弱,可眼里迸发出的是希望的光彩,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
    过完岁节后好不容易才进来一起推主线的第二批玩家们此时已经缺人缺得要疯了,这和他们之前在任务里模拟的完全不一样!游戏里你做基建总能慢慢试出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只要够有耐心,总能试出完全正确的方法,但进到主线之后———它没有重来的选项!而且很多数据还会实时变动!他们之前信心满满的带进来的最优解全部都要调整!
    谁家游戏这么离谱啊?!
    被坑的一脸血的第二批玩家们只能疯狂私信狗策划,输出优美的语言。
    金矿银矿铜矿铁矿宝石矿等矿脉陆陆续续被发现,第二批玩家们现在不缺钱,只缺人来搞基建!但羌国已经人手紧缺到了一个离谱的地步,处处都在用人,阿不……抢人!
    所以当楚国的难民涌向羌国时,第二批玩家的眼睛都在放光!这来的那是难民,是他们完成梦想的未来劳动力啊!
    虽说前期想给他们建立秩序花费了第二批玩家许多功夫,他们里有两个差点死回去,五个差点被难民套麻袋,一个长得年幼的甚至差点被抓走炖了吃掉———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现在可以在难民中肆意挑选需要的人,难民们为了下次还能被选上,也为了能进羌国的户籍,干活从来不偷懒,相当省心,而后来的难民哪怕想要搞事,也会被前一批难民举报———他们想要保住现在这还算安稳的生活,自然就会留意想搞破坏的人。
    对于与一心想要维持安稳的,就大肆奖赏宣扬,对于煽风点火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鸡儆猴……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时不时又将他们打乱重组,不给他们任何抱团的机会。
    加上城外随时随地有人巡逻,查出苗头就严肃处理,第二批玩家们所共同制定的“以工代赈”计划,就这样顺利推行下去了。
    第二批嗓子都快喊哑了的玩家终于招到了自己满意的人选,他们愉快地收好了自制的喇叭,带着人火速奔赴场地干活。
    他们被投放时,论坛里的其他玩家们可是开了赌局的,赌哪个小组在主线的基建中能够脱颖而出!
    种田/织布/打铁/铺路/造船/修桥……作为每个分类里的杰出人才,他们绝不低头认输!!!
    第323章 惊春
    ◎“时间不能倒流,错误没法更正。”◎
    一开始,没人将楚国闹事的一众流民放在眼里,楚国上下都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动乱。但很快,他们就被打脸了。
    庙堂上的大人物们没有想到,这场他们没放在眼里的小打小闹,竟如同星星之火,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楚国的半壁江山。
    临漳城陷落、邢台城陷落、郢都城陷落……从离千星城不远的罗汴城开始,一县接一县,一城接一城,或直接开门献降,转身加入“神子教”的队伍;或负隅顽抗,以双方都死伤惨重的代价破城;或一地主官才刚刚调动人马,便被城内早已被教义洗脑的百姓趁夜打开城门……这帮乌合之众以一种在史书上也能称得上离奇的方式,接连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各处告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般飞向了厚重巍峨的楚王宫,飞到了楚尧的案前。
    “啪!”
    楚尧合上了手里的折子,疲惫且烦躁地将它重重地扔在了案几上。
    “楚国年年的军费支出,就养出了这么一群酒囊饭袋!”他闭着眼,但那白纸上的墨字一直往他脑子里钻———是明州城即将陷落的消息。按着信使的速度,这封折子到他面前时,明州城怕是已经彻底告破。
    楚尧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呵,朝堂上下,文武重臣里,竟然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在那宽大且冰冷的椅子里将自己慢慢蜷成一团,用力地合上了眼睛,他听到耳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听到殿外九天之上轰隆的雷鸣,听到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空气变得沉闷而潮湿,是大雨将来的预兆。
    他阖着眼,感觉自己的思绪像从身体里被扯了出去,他没有睡着,眼睛却睁不开,思绪像是被扯断的绒絮,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看一道接一道的闪电。
    “吱呀———”
    似乎有人推开了这间紧闭宫室的门,于是一阵带着泥土和花香的风吹进来,轻巧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了他所在的位置。
    有一双手按上了楚尧的肩膀,轻轻地推了推:“阿尧,阿尧……”
    她的声音轻极了,带着某种不安的担忧。
    唐穗岁拎着自己刚从膳食房里“打劫”,又细细做好了保温措施的汤,从自己所在的宫殿溜过来了。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蜷缩在椅子上的楚尧才睁开眼睛,楚尧继承了先王先后容貌上的所有优点,生得一双极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眸睁开的时候,里面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情绪涌出,几乎叫人心碎。
    他眨了眨眼睛,于是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只是那雾气轻薄,一瞬便散开,再也寻不到踪迹。
    “穗岁。”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只是轻声,“穗岁。”
    这几个月楚王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就像有双名为命运的手,要将所有人推入不见底的深渊,楚尧在深渊里挣扎了太久,被一点一滴地吞掉了所有力气。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他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太勉强,浸透了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我们都很担心你。”唐穗岁带来的食盒中,白瓷的盖子一揭开,便有霸道的香味漫出来,惹得人腹中馋虫翻滚不休,“我去膳食坊里问过了,你这两日只吃了两顿,人会受不住的。”
    唐穗穗带来的汤香极了,可楚尧却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肉身凡胎又不是铁打泥塑,怎么会不饿!”唐穗岁不由分说地将调羹塞到了楚尧手中,“你就是心里藏着事儿,才没心思管肚子!”
    她皱着眉,眼睛牢牢地盯着楚尧,仿佛天大的事都没有他吃饭重要。
    楚尧拗不过她,在她期待的目光里,舀了浅浅的一勺送到嘴中,滋味正好的汤在口中散开,已经麻木的肠胃受到刺激,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饿鸣叫。
    “我就说你饿了吧!”
    见他终于喝了汤,唐穗岁舒了一口气,她左顾右盼想要找个椅子坐下来,却发现这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折子与书,就没多的椅子。地上铺了绒毯,她想了想,干脆就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来,毛茸茸的衣摆搭在绒毯上,活像可可爱爱的小动物成了精。
    闷湿到了极致,雨终于落下,从两三点的试探到天地间骤连的雨线,最后化成瓢泼的雨幕,压弯了宫廷之中花木的腰。
    汤已经过了半,楚尧慢慢停手,他将汤重新放回到食盒中,又盖上盖子,提到案几旁放着,重新打开之前因为一时心绪激荡而扔到案几上的折子。
    唐穗岁从不看这些东西,一是因为楚国那些老古板老是念叨着“女子不许干政”,二是因为唐穗岁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是觉得脑袋疼,就是困的直想打瞌睡。哪怕楚尧曾经拿过一些不重要的折子一点点教她分析,她还是看着看着就去见了周公。
    或许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有上进心的人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捷径,但对于唐穗岁而言,就是比去学堂还令人痛苦的折磨。
    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天资聪颖,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一国的政事感兴趣,唐穗岁没什么大的志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野心,她就是一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她并不理解朝堂上几派之间你来我往的斗争,但这并不妨碍她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神子教……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看折子的楚尧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唐穗穗,只是叹了一口气,很轻:“或许吧……”
    由种地的百姓所纠集成的队伍,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称不上厉害,只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帮他们,所以显得势如破竹。他们或许能短暂的攻破一座座城池,但若真要治理,只会让他们分崩离析。
    打天下与治天下,不可同一而论。
    但百姓若是能活的下去,能有口饭吃,能看到苟延残喘的希望,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会生出反抗的意识,因为尊卑贵贱已经刻在血脉中,刻得太久太久。
    “穗岁。”楚尧忽然喊她的名字,在噼啪的雨声中,他问,“我是不是……不该坐这个位置?”
    唐穗岁仰起头来看楚尧。
    他明明是笑着在问这个问题,可眼睛却难过得要哭出来一样,好像有种看不见的灰色在他的眼中蔓延,最后变成无声的眼泪。
    “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一国太平的时候,皇帝要知人善用,脾性宽和,能审时度势,能顾全大局,能虚心纳谏。天下将乱时,皇帝要调配有度,杀伐果决,目光长远……”楚尧说,“无论是守成还是进取,我都做不到。”
    从幼时起便携带的毒终于在近几年所剩无几,但余毒却在那日伏在窗前做了一个梦后,在他的情绪数次大起大落后,再次爆发。
    它成了无法去除的附骨之蛆,楚尧将要终生与它为伴。
    那毒影响的不仅是他的脾气,更影响他的心智,他变得偏激暴躁,变得一意孤行,这些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重大的缺陷,放在一国皇帝上,更是致命的危险。
    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条政令,背后都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有这样的毒在身,他其实……并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楚尧眼里的灰色更重了,他坐在王座上,单薄得像一道影子,“或许就是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才会有数月干旱,才会有土豆绝收,才会有流民起事……”
    “这些都不对!”唐穗岁突然起身,重重地一拍桌面,打断了楚尧蕴含着浓重悲哀的话语,“天子天子,难道就真的是上天的孩子吗!上天不给降雨就会发生干旱,土豆出了问题就会绝收,没吃没喝受欺负,百姓就会起义———这又不能全部怪你!”
    “与其在这里自责,不如我们一起想想补救的方法!无论如何,阿尧你是楚国的皇帝,你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必须要负起责任来!”
    唐穗岁其实心里也害怕,再怎么佯装镇定,说到底,他们俩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放在寻常人家还是承欢在父母膝下的年纪,他们却要开始操心一国的事务。
    “虽然神子教已经攻打下了不少城池,但至少在我们的努力下,他们的攻势暂缓了对不对?”唐穗岁绞尽脑汁地安慰他,“我记得与明州城相邻的流波城,十天前才刚刚送来了小捷的消息,闵相推举的两个将军一个带队守在了神子教北行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带着庆阳军去增援神陵城……们都是靠得住的人,一切都会好的!”
    “而且、而且……闵相虽然没有重回朝堂,但无论你派人去问什么,他不都回答你了吗?”唐穗岁说,“我们再努努力!阿尧!我们再努努力!一切都会好的!”
    在烛火之下,唐穗岁的眼睛像是会发光,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坚定,甚至感染到了楚尧。
    “阿尧,笑一笑吧,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人都不好看啦!”唐穗岁往前走了几步,用力环住他,楚尧已经在这段时间瘦脱了相,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感觉咯得慌,她抱得更用力了些,“外面的花都开了,我们明天一起去看,好不好?”
    倾盆的大雨声中,楚尧像是被定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慢慢地环上了唐穗岁的肩,用力地抱紧了她。
    “穗岁。”
    “嗯。”
    “穗岁。”
    “嗯。”
    “穗岁……”
    他一遍一遍地喊,唐穗岁便一遍一遍地答。
    楚尧眼里蔓延的灰色终于褪去了些许,他的眼睫抖动着,像是濒死的、振翅的蝴蝶。
    “明天、明天……我们去找闵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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