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影晃动,三两下便看不清人影,恍惚中熙宁只知道自己又挨了十数个巴掌。
    姆妈大概是打累了,这才将她头发松开,手中却已经揪下一把发丝,她缓了口气越发觉得还未出气,正要抬脚再打,却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喊着,“李家的,家里出事儿了,快回去瞧瞧。”
    她鼻孔里喷着粗气,叫外面人叫得心头一惊,“鸡叫些什么!”
    骂骂咧咧出了门去。
    熙宁在地上躺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感觉脑袋里的嗡鸣之声消散了些。
    再缓了一阵终于能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她抬手抹了抹自己嘴角的血迹,舌尖尽是铁锈的味道,这感觉难受极了,熙宁想自己的脑袋一定肿如猪头。
    她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缓缓站了起来,一直小心挪到了洗漱的桌角,慢慢将侧向一边的铜镜摆正,好对着自己的小脸。
    果然两边都是清晰的五指血痕。
    她正恍惚着,却有两道血迹从鼻中缓缓流出。
    熙宁带着鼻音哽咽祈求着,“兄长,你怎么还不回来?”
    熙宁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这柳府上的大公子柳熙覃。纵然熙宁恨柳家恨得心头滴血,可柳家大公子柳熙覃却是她视为至亲之人。
    从前他在时,熙宁的日子便要好过许多,在柳府上多少也能得些自在,可如今他出门游学,一去多年,东华伯这个一向视自己是多余之人的主家便也罢了,府上下人看人下菜碟更是不拿自己当个人看。
    熙宁从铜镜的隔层里取出自己积攒下来的金箔,平日里她是断断不舍得取出来用得,可是她脸这时候肿的厉害,头脑也不清醒了,该去找个良医瞧瞧,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姆妈却连着几日都未出现。
    熙宁偷偷听到府上下人闲聊,说是姆妈的儿子生了大病,她待在家中伺候。
    她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着,是不是真的有母债子偿这回事,姆妈这样恶毒的女人,报应却到了她儿子身上。
    可这样想着便又胡想着是不是阿娘生前也做了什么恶事,才叫自己无论走在何处都受人欺负。
    熙宁连忙拍拍自己的小脸,叫自己莫要瞎想,阿娘是个极善性的人,哪里会做什么恶事。
    姆妈的儿子却比熙宁想象中要好的快些,隔了半月再见姆妈,她面色倒是红润的紧,全不像是照顾病人多日的模样。
    熙宁脸上的红肿也已经消退的差不了许多,正捧着一簿从兄长书房之中寻来的竹简进门之时,恰好迎面撞见正要出门的姆妈,熙宁不知她这般匆匆忙忙是何缘故。
    只是看到她脸红的异常,见熙宁这会儿回来,便狠狠瞪她一眼,仿佛是嫌弃熙宁回来得不是时候。
    “又到大公子书房里去,就是不怕这府上人的闲言碎语是吧,东华伯便是说破了嘴皮你也听不到心里去,非要凑到公子身上去,果然一脉相承贱性的很……”
    姆妈剜她一眼,“我要是你,叫人这么说着,羞也羞死了,哪里还会去人家的地界上。”
    熙宁只紧紧将书简抱在怀中,这是兄长留给自己的,她实在思念兄长,不知如何排解才去拿来看的,并不是他们口中说得那般不堪。
    姆妈紧了紧外裳,大概还有要紧之事,便大步流星奔着院门而去。
    熙宁看着她越走越远,这才慢慢进了屋去。屋内这会儿光线昏暗,熙宁只看到自己每日要涂抹的药膏瓶子正躺倒在桌上,她伸手将药瓶扶了起来。
    前几日遇上一个游医,只说自己同他有缘,并不收自己的诊金,甚至还送了自己一瓶药膏,药效奇好,熙宁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
    只是熙宁并没有占人家便宜的习惯,将自己的金箔咬下一片来,同游医推来推去终于还是递了出去。
    熙宁伸手将铜镜取了过来,自己攒了足足十片金箔,应当足以能支撑到兄长回家了。
    她这样想着,却看到昨日藏着金箔的地方正空空如也。
    她睁大了眼睛查验了一番,确实是空了。
    熙宁焦急的在屋子里团团转了起来,那是她的全副身家,今后要一直靠着这个度日的。
    她将屋中上上下下寻了个遍,甚至将昨夜躺过的大衾都拆开查看了一番。
    结果却一无所获,是真的没了。熙宁跪坐在地上心痛的大哭,那是她不舍得多用,每次能得到银钱都会一点一点节省下来的。
    金箔又不会长腿跑,除非是有人偷了去。
    熙宁一边抹着眼泪,可泪水却更多的落了下来。
    她想起方才神色匆匆的姆妈,熙宁再难呆坐下去,赶忙追出去要寻个说法。
    柳府上近日有贵客到访,出门游学一年有余的柳家大公子柳熙覃要带着君侯到府上做客。
    这可真真是难得的贵客,哪怕在都安翻手云覆手雨的东华伯,想要同君侯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柳熙覃同赵侯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意外,两人年纪相仿,在游览苍山的途中一见如故,这半月来几乎日日处在一处谈天说地。
    在柳熙覃盛情邀请之下,赵侯便打算到来府上小住几日。
    柳熙覃是个有分寸的,初识之时两人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只是后面随着两人的聊天越发深入,柳熙覃敏锐地感受到对面这人的眼界远不是普通贵族公子所能比拟的,他内心惴惴,小心向赵侯求证,居然真的叫他猜对了。
    之后对上赵侯便存着一分敬畏之心,在赵侯还未驾临都安之前,柳熙覃便已经早早回来布置迎接。
    只是下马却并未见到想象之中那张热烈而烂漫的小脸,柳熙覃只觉疑惑,同东华伯叙话之后便到处找寻起来。
    熙宁却被姆妈连打带骂轰了出来,熙宁去的及时,那金箔大半还躺在姆妈屋中的小几上,一屋子人正围坐在一起抢着一锅炖鸡。
    物证明晃晃的打眼,可姆妈的嘴惯是会颠倒黑白,,“你阿娘偷人,你又偷书,一脉相承的贱性子,以为自己真是柳家公子不成,爬到我头上来找东西,我劝你擦擦亮眼睛,可别找错了爹。”
    那门板差一些便要拍在熙宁的鼻尖之上。
    她拍门良久,久到自己的双手都已然麻木。
    庄子上的农户也只是瞧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最终背影寂寥的缓缓朝着都安城内走去。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了都安城。车外行人神色匆匆,只这马车车夫很有兴致的走走停停,那车夫偶尔得了指示,不时将马车停在路边,再下车采买上一二。若是仔细去看,便也能看到一个年轻俊美的青年人,伸手将车帘撩开,一手撑腮,面无表情的瞧着近处的风景。
    都安城实在是小,他立起身来,简直能一眼望到了头。
    年轻人身边跟着的那马车夫瞧着年纪并不很大,同这年轻人的年纪相当的模样,瞧年轻人兴致缺缺,便一路不停得为其介绍。
    “人说都安出美人,这一路走来,倒并不觉得比咱们郦下的女君出色多少,公子以为呢?”
    中行显轻轻“嗯”了一声。
    万三说起这事,叫中行显的眉毛不由挑了两挑。其实那日的相遇并非偶然,对柳熙覃来说或许只是路上偶遇,于自己却是彻头彻尾的算计。
    阿爹去世之时,自己年岁尚轻,阿娘不允许自己到都安来寻那个名叫游惊鸿的女君的晦气。那时他可是公宫之中的混世魔王,阿娘使尽了手段才将自己留在公宫,他本就是为阿娘鸣不平,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如此不讲寡义廉耻,怎么敢将手伸到宫里面来。见阿娘态度强硬,这才强忍下这口气,只是他这般倔性子的人,哪怕十数年过去,依旧还将这事放在心上。
    不过如今好歹在外历练了多年,身上的匪气早叫荀克烈磋磨殆尽,只是越发叫人看不出来他行事的目的。
    就如同他当日放下身段结识柳熙覃一般,万三少见他如此好说话的模样,那时很是吃了一惊。
    君侯自有他的道理,万三并不是个会多想的,几人中只桑仕秾内心深沉,倒是偶尔能猜中几分中行显的心思。
    可惜现在是指望不上这人了,赵侯老早便把人支出了赵国,这会儿恐怕正在外面苦哈哈的练兵,那个姓邵的最近又刚刚没了妻儿,一对儿命苦的如同黄连一般的同僚,哪里比得上自己这份清闲。
    万三边走边看,立刻又瞧上了街边的干果铺子,停车去买来还不肯作罢,看着旁边油果子的摊主向他招手,便又将脖子向油果子那边伸。
    结果却被中行显以咳嗽声打断了动作,“先去寻客舍要紧,这车舆内你的零嘴儿都要摆满了。”
    果然见君侯脚下已经几乎没了下脚之地,万三嘿嘿一笑,一边将自己怀的东西向车舆之中腾挪。
    忙乎完,万三随手拉住街边路过的孩子,“小孩,你可知道东华伯柳府是在哪个方向?”
    那小孩摇了摇头说不知,扭身便跑去同小伙伴们捉蚂蚁去了。
    隔着一个人,却见那少年踌躇了一阵,不知要不要上前搭讪。
    万三的观察力极为敏锐,立刻便捕捉到少年人的意图,招手引着他过身前来,“小兄弟,你认得去东华伯府的路?”
    少年人点了点头,他还是头一次同陌生男子说话,还未等开口便已经涨红了小脸,只好先伸出手向远处指了一指,“正是那个方向。”
    她方才便是从这里出去,急追着姆妈而去,虽然平日里也是极少出门,可刚刚才走过的路线不会有错。
    只是熙宁有些羞涩的打量着面前这人,东华伯府上倒是从未见过他。
    “你若是现在想去,我可以在前面带路。”
    赵侯在车中闭目养神,忽而听到一阵陌生人的声音,仿若流水潺潺,叫他原本烦躁的情绪立刻平和了下来。
    简直像是有什么魔力。
    他掀开帘子去瞧,只看见一个不及万三肩膀的小少年,他身姿笔直,有纤细的身条和一头墨一样乌黑的发。
    他本以为是个小姑娘,那声音清澈悦耳,并不如这般年纪的男孩那般粗粝,倒叫中行显猜错了。
    万三又细问了问路线,那少年背着中行显站着,手指比划了好一阵。中行显不知自己是闲来无事关心明日去向,还是单单只是在出神,似乎从少年那令人愉悦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他的视线便一直追随着这陌生的孩子。
    “若是白日里,您走南门路近些,只是路窄,万不能夜间了再进去。”
    万三一边听一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
    不都说都安出美人么,他到觉得都安少年更俊俏些,若不是他只着寻常布衫,这样标致的人物,万三恐怕要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实在是好看的有些过分,万三只觉得好些在郦下闻名的美人都不如眼前这少年合眼缘一些。
    赵侯思考事情之时一贯是爱皱着眉头的,军中的事务庞杂,中行显犹如铁打的一般,硬生生一人扛下了所有。这些年在外征战着,忧心之事众多,往常眉头一直是锁着的,连节礼上受众人敬酒之时都表情冷然。
    今次却很奇怪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癖好,还未见到人家的正脸,不过单单听到几句话罢了,却眉目舒展,突然对这陌生少年有了些兴趣。
    万三还当中行显嫌弃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匆匆再同少年问了几句话,便赶忙回到车上赶车去也。
    中行显视线紧盯着车身旁边的少年,几乎像是将视线黏在了人家身上,待马车转动正要将少年人超过去之时,少年也遇上一个转角拐进了小巷。
    单单留给中行显一个美好的侧脸。
    罢了,老天爷不成全,中行显从前也不是那揪根刨底之人,不过是路上偶遇的一道霞光,瞧一瞧打发时间便好,不值得放在心上。
    两边人擦肩而过,谁也不曾想到这单单只是故事的开头罢了。
    熙宁无功而返,方才路上那小小插曲也很快便被她丢去了一旁。只有停在伯府门前独自前行之时,才越发觉得委屈涌上心头,泪珠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她胡乱抹了又抹,心里念叨着兄长,“待我兄长回来,定会叫你加倍奉还。”
    可想想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为何自己在这世上活得这般艰难,随意哪一个人都能将自己捏圆搓扁。
    她不想叫东华伯府里的人瞧到自己这般脆弱的模样,非但不会引来关心,反而会叫那一起子小人瞧了自己的笑话。
    熙宁便靠在转角的墙边无声的哭了又哭。
    “等着瞧吧,不会叫你们快活多久了。”
    她只能在嘴上放放狠话,叫自己心中稍稍有些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熙宁吸了吸鼻子,又掏出一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巾,小心的将脸上痕迹擦拭了半晌,而后才垂着头缓缓进了门去。
    万三抱胸在远处看着,“公子,咱们回客舍?”
    他也不知方才赵侯是抽得什么风,竟叫自己循着那少年的踪迹追了过来。
    赵侯点了下头,“回程。”
    显然也并未打算今日便上门叨扰。
    万三只觉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个小兄弟在府上是什么身份,那衣着不像是主家的模样,难不成是府上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厮?
    这样好看又热心肠的孩子,若是自己的小弟,哪里会舍得叫他掉泪。万三摇摇头,可惜只是萍水相逢,不然以自己的手段,替小兄弟出口恶气的功夫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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