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有一种人,他不论晴雨都心平如镜,因为他们不惧风雨。”云青说着,忽然笑起来,“比如你眼前这位。”
    长街的另一头站着一人,白发白衣,神色冰冷,目中神光熠熠,额上的青色隐约散发出微光。他手执拂尘,一身仙气渺然,超乎世俗之外,乍一看他周身尽是光明,不见半分黑暗。清尘只看了他一眼,双目就像是要被这辉煌光芒刺穿一般,连带神魂都生出痛意。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清尘以合道之身竟不能看他一眼。
    清尘连忙退至云青身后,低头盯着她苍白的脚踝。云青笑意盈然,看起来神色间尽是旧友重逢般的喜悦:“鬼道还没清扫干净,你这就跑来人道了?”
    “特来截你。”谢遥平淡地说道。
    清尘觉得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光芒在他神魂间绽放,一句话说下来神魂中除了光就什么都不剩了。没有灵气或者元气的调动,由言语本身构成不可阻挡的力量,言辞一出,规则立成。清尘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传说之中,没想到今天居然见着个活的,最关键的是这个活的还对云青不怀好意。
    云青还是慢步往前走,笑容也分毫不改:“倒是劳烦你抛下鬼道道种跑这一趟了。”
    “停。”谢遥冷漠地看着她,话音一落便有无数青色帝印从云青脚下蔓延开,这些帝印上的纹路就像藤蔓似的,牢牢缠缚着云青前行的脚步。
    云青也不反抗,就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怎么……有事?”
    “有。”
    清尘听了两句就受不了了,心想这两位说个话还真是急死人,半天下来都吐不出一个完整句子。
    “鬼道你要就要了,莫非人道也想一并收入囊中?”云青似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脸上笑意不减,“你若是天下道统都想要,不如现在就跟我说了,免得我以后奔波劳累还跑空。”
    谢遥见她不再往前便收回帝印,他听了云青的话也没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点头道:“正有此意。”
    云青神情渺然,也不知在想什么:“黄泉碧落可没你那么不知足。”
    谢遥那张脸就更看不出所想了,他说话语气几乎完全是平的,连点起伏也没有:“天地大道也没你那么好说话。”
    云青又忍不住笑起来:“罢了,人道我不动就是。”
    “你可曾算过剩下的圣人会陨落几个?”谢遥目光深邃,他忽然朝云青走近了,清尘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可是他抬头一看云青还站在原地,于是又默默地走了回来。
    云青捧镜而立,她闭目,似乎是在演算,但更像是在回避谢遥带来的光芒。
    太刺眼了。
    不管多少次,云青看着他身上的神光心中还是会浮出这句话。
    如果能再柔和一点就好了。
    “方才算过了。”云青在心底叹息一声,复又睁眼,“你算到是几个?”
    谢遥嘴角牵起一点笑容,倒也不显僵硬,只是仍掩不去他眼里的冷漠。他在离云青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低头看着她说:“全部。”
    “是了。”云青看着他,轻柔地笑起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出自《庄子·胠箧》。
    这里与原意有出入,说的是如果圣人们不陨落,那么修道者盗天的行为就不会停止。
    第二百三十九回
    第二百三十九回、思其所想,行其所愿
    谢遥站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不上前也不退后,他平静淡然的神色在云青此言出口后竟有些微的动容。
    圣人替修道界规避惩戒,聚敛道果,散播道种,他们多存活一刻,修道者们从天道这里攫取的力量就多一分。只有彻底将圣人毁去,修道界才会陷入浩劫,天道的惩戒才能真正降临到修道之人身上。而只有像巫道时代、神道时代那样的劫难完全降临到每一个道统之上时,天道才能将那些被夺走的力量全部收还。
    云青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实际上对于天道而言正是如此。
    其实谢遥隐约猜得到,云青从一开始就不是站在修道者这边的。
    她和神道不一样,至少那些家伙还在修行者的范畴之内,勉强算是自己人,就算牺牲一定的道果迎接他们回来也对修道界整体力量没有很大影响。但是如果让修道界的无数道果道种落入云青手里,可能结果比还道还糟糕,毕竟天道不会随意对修道界动刀子,而云青从来没停止过对修道界动刀子。
    且不论她到底是什么,总之谢遥觉得先把道种和道果从她那里夺下还是比较正确的选择。
    连他也不敢拿修道界的未来开玩笑。现在修行者们尚未找到长生久视之法,尚不能完全逃脱天道的制约,所以他们必须想办法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出合道,去往更遥远的道途之上。
    可是最近的云青似乎格外好说话,几乎是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按理说她现在的妥协背后肯定藏着更大的阴谋,可是谢遥只能暂时忽视这些,因为如果让她夺下道种,修道界的情况肯定会更糟。就算明白以后会面对算计,谢遥也不得不把她送到眼前的陷阱收下。
    “你很着急。”谢遥与她对视着,一步都不愿意后退,他的话十分笃定。
    云青闭上眼睛,微微垂首,神色温顺安然:“也不算太急。”
    “道棋回来的话,我们便会以此破合道,败天道。”谢遥虽然是在猜,但猜得气势十足,清尘快要认为他说的就是事实了,“而与天道弈棋之人仅有一个,你不能等修道者执子,所以尝试着以莫大因果将道棋掌控住。”
    “有道棋你们也不一定能胜得了天。”云青神色很平静,清尘则注意到她开始称谢遥这样的修道者为“你们”了。
    谢遥又笑了,他额上帝印光芒璀璨:“巫道败了,因为道棋残缺。可是如果我没有猜错,道棋在落入青帝手中之后应该是被修复过才对。他在最后一步上失败,但不代表现在的修道界会败在同样的地方。”
    云青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她神色间微有怅然:“为何不会?从入道到合道,你们一直都败在同样的地方……贪婪。”
    谢遥的话与云青针锋现对,咄咄逼人:“假如没有对自由与力量的渴求,对未知之地的向往,那么修行者与天地间那些无灵之物又有何区别?对于天道而言自然是所有人都乖乖顺顺、不争不抢更好,可是对于修行者而言又有几个愿意把自己困在这片浅滩之上,仰望无上大道而不得攀援?”
    “罢了,我不想同你说这些。”云青摇了摇头,竟然直接选择了避退,她转身对清尘道,“我们走。”
    清尘当然不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反驳什么,他小声道:“是。”
    “等等!”
    谢遥明显不打算就这么让她跑了。上次在东海是云青溜得快,根本没有和谢遥正面对上,而这次好不容易被他截下了,说什么也要先试出她真正的实力才行,不然以后争夺道棋也太没底了。
    草木之色在空气中浮散,森冷的杀机隐伏其中,一点点靠近离他不远处的云青。
    云青手中古镜光芒一闪,人面鸟身的神明出现在她背后,双翅张开化作坚实的屏障,苍青色光辉与帝印交接。谢遥见状立刻收回神力,神明间规则相互抵触的话会引动天地灾变,现在的南风大陆可承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谢遥只是稍稍受阻,云青这边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准备离开了。句芒将云青抱到肩头,然后两只爪子抓起清尘,双翅一振就飞离万里之外。这时候人道道种已经渐渐在人族身体里隐没,谢遥明白再耽搁下去要想收还它们就很难了,于是只得看着云青藏形匿踪,放弃追击。
    清尘感觉句芒带着他们直接飞到了南海之上,一时间也愣住了:“这个,您不必带上我的,我留在履天坛就好了。”
    “谢遥都知道你是我留下的子了,你再呆着又有何用?”云青从句芒肩上跳下来,踏于虚空之中,“得想个别的办法……”
    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几座冰川从不知何处漂浮而来,空洞的海水声让人毛骨悚然。清尘见云青陷入沉思,也不由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我替你改命如何?”云青朝清尘笑了笑,忽然伸手往虚空中一抓,一个满脸倦容的高瘦男子直接被她拎了出来。
    清尘惊悚地喊道:“钟……钟岁?”
    那名男子面目周正,被云青拎着显得有些狼狈,正想要说什么就被句芒一声尖啸震昏。钟岁被魔道囚禁很久,一直以黄泉所制的面具困着,现在连道种对天地大道的感知都还没有恢复多少。他正马不停蹄地赶回履天坛设法查明黄泉所说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一只手抓了出来。
    “嗯,钟岁,人道道统的继承之人。”云青抬手,钟岁的身子被放平,稳稳地悬浮于虚空之中,“我将你改成他的命格。”
    清尘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如果说之前谢遥“以言语成规则”还可以说是传说中的力量,那么改换命格这种事情就连传说都不曾记载了。天道划定万事万物的命格,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篡改的事情。
    云青似乎没有在意他目瞪口呆的傻样,她接着解释道:“如此一来不管谢遥拿不拿道种,你在将来都会继承人道。”
    “这……”清尘觉得不可理解。如果谢遥将人道道种全部收下,然后又将这些道种用于增强道棋的力量,那么人道道统估计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哪儿来的什么人道给他继承?
    云青看出他心有不解,很耐心地解释道:“这就是命格,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命格定下,天道自然会生出无数因果来实现命格,而用于实现命格的无数因果,常常被修行者称作气运。”
    比如有人是帝王命,可是他生于普普通通的农家,那么为了实现这个命格,天道就会开始造各种因果。比如当代帝王昏庸,比如天灾地害,又比如知识的传播、财富的积累,这些因素一起爆发会导致起义。而帝王命之人则有可能因为其他一些因果成为起义军,在无数大小因果的堆叠作用下,他会推翻帝王,建立新朝。如果气运再好些,他的王朝可能会百世昌隆,如果气运不好,那么这个帝王命也是易夭折的。
    一旦清尘的命格被改为“人道道统的继承之人”,那么无数气运就会瞬间加持在他身上,数不尽的因果会在一刹那间改变。
    清尘还是有点不懂:“如果没有人道,那哪儿来的因果?”
    云青的手在钟岁额上虚按,他眉心间那点灵明闪烁变幻:“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有没有人道不是修道者自己说了算的。谢遥将道种收敛起来投入道棋,难道它们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清尘似懂非懂:“这个我明白,存在过的不会消失。就好像陨落之人的力量一样,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还给天而已。”
    “是了,道种都在,你还有什么好怕?”云青很自然地说道。可是清尘感觉这个有点强词夺理,照她那么说,天地间陨落的无数大能都还在呢,也不见他们有什么作为啊。
    清尘听得晕晕乎乎的,他资质一般,合道也非正统,应该算是旁门左道里的东西。虽然云青后来传他太阳道,但是再好的传承也没办法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悟性。
    “您是说……改命之后,我什么都不用做,光站着都能成为人道道统的继承者吗?”
    云青手上光芒一闪,但很快又稳定下来,她心分两用,一边处理钟岁的命格一边对清尘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天道会产生无数因果,让你不得不去做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则让你毫不突兀地成为命格上所指的人。”
    清尘对这事儿的好奇心似乎源源不断,他再次反驳:“如果我有意不这样去做呢?比如履天坛的人追到我门前求我接任,可是我把他们打出门了?”
    云青很想抽手揉揉眉心,她有点头疼地说道:“我不知道遇上这种情况天道会怎么处理,不过换做我应该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她略作思索,然后细细说来:“天道因果对人的影响不仅仅在一些事件上,还有通过事件而产生的心绪、情感、思维的变化。比如你的命格是清尘,可是你在知道之后故意违抗天道,不想成为清尘。殊不知你这种逆反的思想正好构成了‘清尘’的一部分,我是说……就连‘违抗天道,不想成为清尘’这样的想法也是天道赋予你的。”
    清尘听得起了一身冷汗,他想着云青刚刚那番话,忽然觉得就连那身汗都是被天道控制着产生的,只是他自己毫无所觉而已。
    云青平静地说道:“所以,你明白为何修道者要突破天道的束缚了吗?”
    她周身开始有看不见的力量聚拢,清尘感觉视线都有些模糊。
    “当然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渴望,或者对生死沧桑的恐惧……”
    清尘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他觉得自己在融化,化入一片虚空之中。这片虚空里有着无数人的命格,如同一条条分岔无数的河流,看上去自由自在地奔腾,实际上还是逃不出河道的束缚。
    渐渐地,他连自己的神魂都感觉不到了,可是云青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修道者之所以要逆天,是为了破除命局,思其所想,行其所愿。”
    “是为了自由啊……”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藏在前三十章的伏笔。
    第十三章云青对宋离忧说的话:“说来我所谋之事也与你相似……”“唯破命局而已。”
    第二百四十回
    第二百四十回、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东海,方丈域,刚刚从人道与鬼道大军手中拿下蓬莱域的魔军正在往这个方向行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次魔道是打定主意要一口气把无妄魔境的势力推进到通天神脉的界门口了。
    一开始魔军将蓬莱域拿下后黄泉圣主直接返回无妄魔境,看上去似乎是为了回避鬼道与人道的反击。可是过了没多久鬼道与人道圣者就陨落了,魔军整装出征时领军之人已经变成了凶名赫赫的无瑕魔尊。修道界都知道破灭天魔宗被灭门之事,纷纷表示朱无瑕也是能忍,宗门都被魔道圣者灭了,自己还愿意给他卖命。
    虽说军中没有圣人或者那个什么黄泉坐镇,但是朱无瑕此人在东海积威甚重,魔军在她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战意沸腾。魔军在进入方丈域之前几乎没有遇上什么阻碍,仿佛就在天地暗下去的那一日之间,魔军就从南海抵达了北海入口。
    此时仙道圣者不在通天神脉坐镇,而神隐门这一代的嫡传弟子都行踪隐秘,如此辽阔的方丈域竟然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东海的散修们纷纷转投无妄魔境麾下,虽然害怕神隐门问责,但是这会儿无妄魔境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们也不敢不从。现在方丈域的散修们都盼着神隐门失利,不然他们这些弃仙投魔的肯定讨不得好去。
    “魔魔魔魔、魔尊……尊……”
    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头从方丈山底下连滚带爬地往上走,他身子圆滚滚的,远看就跟个裹了道袍的球似的。他好不容易穿过那些戴着面具穿着黑衣的忘川使和记川使,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山顶上。
    这山顶上也站着不少忘川使和记川使,他们中央有一名蓝裳女子抱剑而立。这女人气息悠长,面容坚毅沉着,这身长裙好几处破损,看样子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她正与一男一女两名魔道修者交谈着什么,只有她笑起来的时候才能让人隐约窥见几分杀伐之下的秀丽。
    “无暇魔魔魔、魔……”见那老头“魔”了半天也没“魔”出个什么东西来,蓝裳女子也不由朝他看过来。
    “别喊了,传声罢。”她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和善。
    刚刚在跟她交谈的一男一女也朝这老头看过来,他们每一个都带着莫大威严,磅礴汹涌的魔道气息让他站都站不稳。他好不容易把气给喘匀了,放开嗓门就喊道:“小人大钟门门主,见过无暇魔尊!无暇魔尊魔威浩荡,与天同齐……”
    “你有何事?”朱无瑕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魔军还在艰难地渡过中央大乱流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就带着全门上下宣告归顺无妄魔境了。
    这老头是个胆小鬼、马屁精,听说还给忘川使塞过珠宝。忘川使和记川使都没有自己的意识,每一个都是黄泉的感知末梢。黄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给自己的使者戴了朵珠花,还开开心心地把这个老头封作什么接引执令使。
    朱无瑕想到这里又抬头看了眼自己边上那个忘川使,这么多黄泉使者都作相同打扮,唯独他头顶有颗大珍珠。朱无瑕又把视线拉回来,心想这一个两个黄泉怎么就没有一个看上去正常点?现在她才记起云青的好,云青至少知道在接见诸宗宗主的时候要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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