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一颗心回落,眼眶渗出湿意,“我就说这孩子平日健健康康,怎么连着几日没来正院,单嬷嬷说是着了凉,我还没当回事,不行,我要去看她。”
    舒澜风笑着拦住,“别急,不如这样,我让单嬷嬷带着人将她从角门背过来,年前她就住在正院,我左右忙,回来就在书房歇着,不叨搅了你们娘俩。”
    苏氏闻言露出笑意,“也好,那就委屈老爷了。”
    她根本不知舒澜风另有打算,舒澜风笑了笑没接话,转背便唤单嬷嬷去将舒筠背过来。
    大约是午时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舒筠就被婆子丫鬟给弄来了正院,好几日没见着母亲,舒筠想念之至便趴在苏氏怀里腻歪一会儿,苏氏只顾去查看她的伤势,搂着她心疼地喊心肝。
    舒澜风看着女儿出了一会儿神,他昨夜一宿没睡,眼下已撑不住,一面吩咐人早些去摆膳,一面就跟舒筠道,
    “接下来你便陪着你娘睡,爹爹去书房歇着。”
    “啊?”舒筠下意识愣了下。
    舒澜风眯起眼看着她,换作以往她不知多高兴,如今却是这副反应,可见不乐意了。
    “怎么,你不想陪娘?”苏氏率先反应过来,摇了摇舒筠。
    “哦,不是,女儿自然想....”舒筠心里头打鼓,勉强露出笑容,怕被苏氏察觉便扑在她怀里,苏氏被她弄得浑身痒痒,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舒澜风起身出去了,迈出门口,见芍药端着绣篓往里去,他忽然叫住她,
    “慢着。”
    芍药连忙打住步子,折回来给舒澜风请安,“老爷,您唤奴婢有事吗?”
    舒澜风看了一眼正房,避到廊角下说话,“后院人多,缺你一个不少,今日起你去外院书房管茶水。”
    芍药一听便知坏了事,脸色煞白煞白的,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呜咽道,
    “老爷,奴婢错了,您有什么事罚奴婢几板子,或者扣奴婢月银也成啊,千万别让奴婢离开姑娘。”
    舒澜风自然知道舒筠没了芍药不成,他不过是敲打敲打,脸色前所未有冷漠,
    “你想留在筠儿身边也不是不成,其一,嘴给我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乱说,其二,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芍药有如五雷轰顶,身子往下一沉,磕头在地,“奴婢明白了。”
    芍药每日忐忑不安,生怕哪一日东窗事发,如今舒澜风已知晓舒筠与皇帝的事,芍药反而卸下了重担,她含着泪磕了几个响头,
    “奴婢一切听从老爷安排,只是还请老爷不要怪责姑娘,姑娘也是没法子。”
    舒澜风何尝不知女儿是无计可施,那个傻姑娘,定是看在皇帝救了苏氏的份上,决心将自己一生搭进去。
    “进去伺候吧,先别声张。”他皱着眉往外院走。
    芍药连忙擦了泪,重新抱着篓子进了正房。
    舒筠这一日心情谈不上好,她倒也不是非要见裴钺,就是怕他夜里跑空,午膳后,趁着苏氏午歇,舒筠便让芍药想法子递消息出去,芍药面上是应了,私下却不敢行动,舒澜风嘱咐她不管,她便当个睁眼瞎。
    舒澜风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他来到后院时瞧见女儿靠在罗汉床上发呆,单嬷嬷端着锦杌坐在她跟前,拿着一瓶活络油药膏,给舒筠推拿。
    舒筠神色恹恹的,时不时还皱了皱眉。
    舒澜风慢悠悠踱步至她身侧,俯身轻问,“单嬷嬷没有他揉的舒服?”
    “嗯...”舒筠不假思索点头,旋即猛地反应过来,“不是的,爹爹...”
    舒澜风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儿,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没错。
    那个深更半夜潜入女儿闺房,替女儿疗伤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舒澜风坐在舒筠对面,扶着额,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堂堂帝王竟来给一个小姑娘揉脚推拿,可真是豁得下脸面。舒澜风不知该叩谢天恩还是勃然生怒。
    舒筠见父亲一脸黑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近来一直犹豫寻个什么契机将事情与父亲禀明,每每临到嘴边便有些迟疑,或是没有底气告诉父亲她将入宫与人为妾,又或者想多贪婪一丝家中的温存,到了眼下父亲问出那话,可见是怀疑她私会男人了。
    舒筠吸了几口寒气,将泪水拂开,与单嬷嬷道,“嬷嬷,您请避开一回儿,我有话与爹爹说。”
    她说未说完,舒澜风抬手阻止她,“不,你什么都不必说,爹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舒澜风起身往苏氏的东次间走,路过舒筠身侧,语气放缓,“孩子,不是你的错,一切交给爹爹。”
    夜越深,舒筠心里越不安,北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飒飒作响,她怕裴钺不顾风雪奔来寻她,即便是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后宅女子,也晓得年关是朝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他白日殚精竭虑,夜里还要来吹一遭冷风,舒筠一想,心口坠坠的疼。
    苏氏本就敏锐,自然察觉丈夫与女儿今日不对头,她将舒筠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她的背心,“筠儿,你跟爹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呢?”舒筠红着眼在她怀里抬眸,“爹爹给女儿相中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儿不大看得上。”这是父女俩商量好的说辞,
    苏氏笑了,又开始询问那男子是何人,她腔调格外轻柔跟摇篮曲似的,舒筠意识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着,
    “他生得十分好....性子沉稳...”
    苏氏越听越觉得好笑,揉了揉女儿发梢,“你这莫不是说胡话吧,世上有这样好的男人?”
    “有的....”
    “既这么好,你为何不答应?”
    舒筠睡过去了。
    裴钺的确来了舒家,他在茫茫风雪中立了半宿,明知道舒澜风不会让他见舒筠,他还是来了,他只是想告诉舒筠,
    他没有食言。
    也不会食言。
    *
    腊月二十二日清晨,风雪交加,奉天殿的大门被刮的一阵阵响。
    顾云生的党羽寻到几处齐铮贪腐的证据,伙同都察院御史,在朝廷参了齐铮一本,其中还牵扯到了前一任左相李辙,朝中炸开了锅,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天下初创时,各部制度不健全,人为操纵的余地大,现在四海安定,吏部考核,户部审批都该有长治久安的章程,根子出了毛病,必须将那根腐烂的筋给拔出来,再将内里的腐肉给踢除,待春花大地,方能成就一片欣欣向荣。
    裴钺心如明镜,坐山观虎斗,待闹差不多了,他再来收拾局面。
    午后回到御书房,刘奎给他递来一道请觐帖,“陛下,司业舒大人求见太上皇。”
    裴钺神色一顿,目光往那觐贴一扫,轻啧一声,“他见太上皇可没好事。”
    朝中臣子拜见太上皇,先投觐贴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呈给太上皇,可事实上,裴钺严格管控臣子走太上皇的门道,故而有帖子刘奎第一时间便送到这里。
    裴钺自然有法子拦,可他更想知道舒澜风是什么打算。
    “让他去见。”
    舒澜风得了司礼监的回复,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太上皇所在的万寿宫。
    太上皇早盼着舒澜风将女儿送入皇宫,这会儿正主来了,他摆出扫榻而迎的架势,着宫人将舒澜风迎入暖阁,不待人行礼,就高高兴兴道,“无需多礼,坐。”
    舒澜风倒是不疾不徐掀起蔽膝,在太上皇跟前跪了下来,
    “臣叩谢太上皇救命之恩,如今内子已大好,心里挂念着您的恩情,特嘱咐臣来给您磕头请安。”
    太上皇脸色有些微妙。
    给苏氏治病打着的是他的旗号,事情已过去了许久,舒澜风先前已谢过恩,如今又特意来一次,有些蹊跷。
    老人家试探道,“朕关怀爱卿,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话留一半,看舒澜风接不接招。
    舒澜风抬眸看了太上皇一眼,脸上笑意不改,
    “臣明白,当初那桩婚事筠儿没能攀上,是咱们舒家没有福气,眼下正有一门好亲,也算了了臣一桩心事,今日来也是想告诉您,还请您不要再记挂了。”
    太上皇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可不妙得很。
    “什么好亲?”
    舒澜风直起腰身,再道,“臣蒙天恩得授国子监司业,南来北往的士子见了不少,前不久恰恰遇见一江南的学生,竟是臣内子的同乡,那孩子性子本分,家中贫寒,臣与内子欲招为女婿。”
    太上皇这下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眼角绷起,“好好的姑娘,为何招婿?”他气得脸色泛青。
    舒澜风苦笑道,“臣家中只此一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性子软糯,毫无心机,若嫁出去指不定被人欺负,干脆就留在家里,再说,先前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可女儿在佛祖前起誓,说什么必须正妻待之,且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若不合这条,她便不得好死,臣左右寻不着这样的人家,只得招婿。”
    太上皇双手从膝盖滑下,脸色阴沉如水。
    这哪里是寻了一门好亲,分明是找借口婉拒皇家。
    舒澜风明知皇家与朝臣不可能选舒筠为后,故而撂下此话,以堵皇帝之口。
    正妻待之都不可能,遑论四十无子方纳妾一话。
    简直是荒唐。
    可偏生舒澜风只字不提皇帝,让太上皇有口难言。
    不过话说回来,舒澜风这番顾虑倒不假,舒筠那性子的确不适合皇宫,除非皇帝铁腕保护,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哪日死在妃嫔争宠中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回想舒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到底没当场挑明。
    裴钺的事让他自个儿做主。
    “舒先生这要求可是为难人,这样的男子满京城也不好找。”太上皇语气淡淡。
    舒澜风笑道,“可不是,故而只能招婿了。”
    他已细细琢磨,待风头一过,辞去司业一职,携妻女回江南,等皇帝娶妻生子了,再给舒筠婚配,届时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记得谁了。
    太上皇见舒澜风执意如此,也不好多留,最后摆摆手,“舒先生去忙吧。”
    舒澜风再三磕头谢恩,缓步退了出去。
    太上皇坐在圈椅里好一会没吭声。万寿宫毗邻太液池,湖风凛冽,一下又一下拍打窗牖,衬得殿内越发寂静。
    等人走了,裴钺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捏着那串已包浆的菩提子,长身玉立,眺望湖上皑皑白雪,神色辨不出喜怒。
    太上皇一时拿不定儿子主意,讽笑道,“瞧见了?你上杆子讨好人家,人家可不待见你,怎么着,是下旨还是放弃?”
    “若一封圣旨扔下去,你长兄与三兄面子不好看,干脆放弃,貌美的有,天真的也有,何愁寻不到心仪之人?”说白了,太上皇对裴钺夺侄儿之妻的事耿耿于怀。
    若裴彦生知道裴钺纳了舒筠为妃,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
    裴钺一眼窥破太上皇的心思,他冷笑了笑,到今天为止,太上皇还认为舒筠于他而言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替代,那便表明他老人家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回想舒澜风那番话,裴钺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舒澜风提条件,他怕的是舒澜风死不奉旨,裴钺一言未发,离开了万寿宫。
    申时六刻,裴钺回到奉天殿,忽然瞥见御书房上摆着一不寻常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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