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一面褪去玄色大氅,一面指了指那被黑绢包裹之物。
    刘奎笑眯眯接过他的大氅,“这是暗卫蹲守舒家时,亲眼瞧见舒姑娘搁在窗台上的。”
    裴钺一听与舒筠有关,心中莫名一动,修长的手指缓缓伸过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慢慢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周身已风化露出斑驳的纹路,唯独正中不知被什么打磨过,跟明镜般幽亮。
    裴钺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手掌轻轻覆在磐石,慢慢露出深长的笑。
    心如磐石,坚不可移。
    她这么勇敢,他又怎么会让她失望。
    第37章
    裴钺将磐石收好, 开始笔耕不辍批改折子,刘奎在一旁伺候笔墨,一面轻声问道,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舒家的事?”
    裴钺没回他。
    刘奎深深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心里大概有底了。
    裴钺不是个爱将什么事挂在嘴边的人,他惯于行动, 这么久一直没将舒筠迎入皇宫,起先或许是想等姑娘答应, 不愿勉强人,渐渐的嘛,怕是动了娶妻的念头,之所以迟迟不下旨, 是想将朝中掣肘肃清, 届时封后旨意下去,阻力便会小很多。
    平心而论, 刘奎也不赞成裴钺立舒筠为后,那样一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如何坐镇得了后宫?可裴钺又不是一个冲动昏脑的君上,他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定然将后路也铺好。
    难不成他真要应下舒澜风的条件, 不纳其他妃子?
    刘奎只觉不可思议, 却又无话可说。
    裴钺一贯不许人忤逆他的意思,一旦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刘奎晓得自己多说无益, 干脆做个人情, 顺着君上心意才是上策。
    除夕将至, 天气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放晴,街道都被兵马司的人给清扫出来,闷了许久的各家采买均鱼贯而出,涌至街道购置年货,舒家两个铺子也在正忙碌的时候。
    苏氏忙着看账本,舒筠被舒澜风拘在家里不许出门,只得帮着苏氏打理后宅,召集小丫鬟剪窗花贴窗花,以旧换新。
    二房那边杨氏身子已好的差不多,只是丢了这么大脸面,不常出门,最多去老太太屋子里坐一坐便回房,舒家的事已彻底由大夫人夫妇做主。
    大夫人膝下儿子已娶妻,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正是一身轻的时候,大少奶奶两月前诊断出身孕,大夫人方氏只待等着抱孙,年前舒芝回过一趟舒家,她性子要强,绝不肯将在王府委屈的事告诉娘家人,只是大夫人到底还是从女儿神色里看出些端倪,便问她是何缘故。
    舒芝在亲娘面前没绷住,告诉大夫人裴江成房事有妨碍,她至今未破身子,大夫人狠狠吃了一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舒芝在回门那日怕丢面子愣是没吱声。
    大夫人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心里气归气,也不得不为她打算,
    “你看着办,要么和离改嫁,要么告诉你婆婆,让她想法子,我想,她该比我们更着急。”
    舒芝收了收哭声,“她确实比我着急...”
    “这么说,你婆婆现在也没更好的法子?”大夫人挑眉道,
    舒芝心不在焉地点头,沉默一会儿,她咬牙道,“无论如何,女儿是不会和离的。”
    皇家长孙媳这份体面她必须守住。
    大夫人就不喜欢她这副势利的嘴脸,只看面子不看里子,最终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只道,“待我回头也帮你想想法子。”
    舒家人丁不算多,除夕之夜并不算热闹,各房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吃了年夜饭,舒澜风借着苏氏身子不好的缘故,携妻女早早回了房。
    阖城燃起烟火炮竹,喧声不断,衬得舒家三房格外安静,苏氏出门一趟,吹了一阵风,早早进里间躺着去了,舒筠裹着一件大羽纱缎面的皮袄在院子里看烟火,舒澜风瞥见女儿兴致不高,哄着她道,
    “你娘睡下了,今夜你陪爹爹守岁?”
    舒筠哼了一声,把脸一别。
    舒澜风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迎着远处时不时绽开的零碎烟火,轻声叹道,
    “傻孩子,爹爹还能害了你不成。”
    舒筠不吭声,只是眼眶慢慢泛红。
    舒澜风也不多解释。
    舒筠重信,必是许了人家,眼下为他所阻心里懊恼,而他呢,断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连着数日,皇宫毫无动静,舒澜风隐隐也摸了到了裴钺的性子,当不是强人所难的君王,如此最好。
    只是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女儿绷着一张脸,
    “你等等,爹爹送一样宝贝给你。”
    舒澜风笑吟吟踱步往前院书房去。
    舒筠瞪了父亲背影一眼,抓着衣摆裹紧身子,沿着角门往自己院子去。
    刚过角门,上了她院中的抄手游廊,忽然瞥见迎面一个丫鬟穿着舒家下人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宽大的锦盒低眉朝舒筠这头走来,舒筠一眼认出她是皇宫里的那个唤玲玲的小宫女,也不知她怎么混入舒家来了。
    顾不及多想,舒筠心跳加快,忽然止住脚步,将身子转过来挡住芍药的视线,
    “好姐姐,我饿上了,你帮我去煮些年糕来如何?”
    芍药一愣,“姑娘,您不是刚用过晚膳么?小心吃多了闹肚子。”
    舒筠小嘴嘟起,“你又不是没瞧见,老太太嘴脸难看,我方才没吃几口呢,对了,除了年糕,你再烤一盘虾子来吃。”
    芍药看着舒筠俏皮的模样,无计可施,近段时日她夹在老爷与姑娘当中好不为难,眼下舒筠提这么个小要求,芍药岂会不答应,她只是担心自己走了,屋子里没人照应,
    “那您哪儿都别去。”
    舒筠眼神乌溜溜觑着她,“我还能去哪,你放心,他也不会来。”舒筠说到这里,心口微微泛酸。
    芍药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朝她屈膝,便折回后罩房。
    舒筠见状,赶忙回头去寻玲玲,玲玲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快步来到舒筠跟前,二话不说将锦盒塞她手里,也不敢吭声,只无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锦盒搁在手里十分地沉,舒筠差点没接住,待扭头去寻玲玲,玲玲已不见踪影。
    舒筠将锦盒搁在兜里,匆匆回到正房,将烧炭火的小丫头使出去,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将那锦盒给打开。
    入目的是一个通体红润的珊瑚镯子,色泽鲜艳沉郁,有如凝脂,上头雕刻龙凤呈祥的纹路,舒筠并不懂皇家规矩,若是王幼君在这,必定知道这样一个镯子意味着什么。
    舒筠猜到这是裴钺赠她的新年贺礼,她毫不犹豫将镯子往手腕一套,皓白的雪腕,配上沉郁的珊瑚手镯,红的越艳,白的更白,十分相宜。
    舒筠很喜欢,因为是他送的,她更喜欢。
    除了镯子,锦盒里还有一个明黄的布囊,舒筠掏开一看,里面是一袋金灿灿的小金鱼。
    这是他给的压岁钱么?
    舒筠咧嘴一笑,眉梢都泛着春晖。
    从小到大,她也收过父母不少压岁钱,最多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裴钺却相当豪气地给她一袋小金鱼。
    舒筠抱在怀里,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她平日很节省,并不是铺张的女孩,吃穿用度够用便成,她对金银珠宝并无过多的欲望,只因是心上人送的,舒筠才格外高兴。
    她正抱的乐呵着呢,听到门口传来父亲的笑声,“筠筠,瞧爹爹给你准备什么来着?”
    舒筠吓了一跳,赶忙将布囊与锦盒悉数藏在身后。
    舒澜风很快踱步进来,见舒筠坐着不动,也没计较女儿失礼,径直摊开掌心,往她跟前一送,哄着道,
    “瞧,这是爹爹用今年的私房钱给你准备的一枚小金鱼,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来,你收着。”舒澜风满怀期待看着女儿。
    舒筠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嘟囔一声,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兮兮的,“谢谢爹爹。”
    慢吞吞将手伸出来。
    舒澜风正要将掌心的小金鱼递过去,忽然瞥见舒筠身后露出明黄一角。
    寻常人家里可不许用明黄之物,除非帝王。
    舒澜风脸色登时一沉,“你这身后藏着什么呢。”
    舒筠被逮了个正着,委屈巴巴望着舒澜风,“爹爹....”细眉皱起,一副敢怒不敢言,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模样。
    舒澜风把眼一瞪,舒筠小嘴一瘪,心不甘情不愿将盒子和布囊都给掏出来。
    舒澜风先将自己那枚珍贵的小金鱼强行塞至舒筠手里,再将布囊与盒子接过来,打开那明黄的布囊一瞧,
    一整袋小金鱼,差点闪瞎他的眼。
    掂量一下,怕是有一两斤。
    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省吃俭用方存下的一枚小小金鱼,顿时心累。
    难怪女儿对他的压岁钱无动于衷。
    出手真阔绰。
    舒澜风咬着牙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邪火,问舒筠,“除了这袋子小金鱼,还有别的吗?”
    舒筠小心缩了缩手腕,含着泪迟疑地摇着头。
    好歹给她留一件当念想。
    舒澜风也没多想,便将布囊全部塞回锦盒,临走时还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指着他给的压岁钱,
    “好好收着。”
    舒筠木着脸嗯了一声,舒澜风拧着锦盒便离开了。
    舒筠连忙追到窗口,伸着脖子目送他跨出院门,方赶忙将珊瑚手镯给退下,寻个紧密的地儿给藏起来。
    舒澜风这厢将锦盒用一个布袋给装好,再用竹竿挑起将之送到穿堂一片低矮的屋顶。
    不消说,皇帝定在舒家安排了眼线,只需将锦盒搁上去,自然有人取走。
    舒澜风做完这一切,气得折回了舒筠的院子,二话不说拖着女儿一道去正院守岁。
    他今夜便守在这儿,看皇帝有没有脸来。
    单嬷嬷只当父女俩要守岁,便在堂屋准备一个小围炉,各人给一条厚厚的绒毯盖着,父女俩隔着围炉,跟木头似的,坐在门前吹冷风,谁也不搭理谁。
    大约一刻钟后,仆妇悄声禀报舒澜风,
    “老爷,东西取走了。”
    舒澜风心里这才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顺完,忽的一声炮响,一朵硕大的烟花当空炸开,有如天女散花般倾垂下来,舒筠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雀跃地站起身,奔去了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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