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京城中传来林智定亲的消息。
    黛玉对俞恒笑道:“依我看,智儿成亲的日子必定在我们回京之后。”
    俞恒伸手将她鬓边无意中散落的青丝绾到耳后,道:“如此甚好,咱们好生替舅弟预备几件大礼。”没有人比俞恒明白林智对长姐的敬爱之心了。他们姐弟两个年纪只差一岁,自小长在一处,不似林睿毕竟年长黛玉八岁,黛玉出生时,他已上学,难有闲暇在家,故姐弟二人的情分虽和林睿一般无二,二人之间却更亲密。
    黛玉想了想,道:“你说的对,日子还长,竟是好生挑选才是。”
    说着,她又微笑道:“算算日子,嫂嫂临盆之期在八、九月间,先前我已预备了好些补品东西让哥哥捎给嫂嫂,现下也该将侄儿出生后的诸般礼物预备妥当。”
    俞恒理好她鬓角的发丝,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与之插在发上。
    二人在家守制读书,闲暇时,亦练习金石雕刻之道,二人幼时亦曾学过。如今俞恒特地延请了玉雕匠中的名师,他武艺高强,腕力极强,人又聪明,很快就能独自雕刻玉石了,黛玉守孝期间佩戴的钗环佩饰颇有几件出自他手。
    黛玉命雪雁取来一面小巧的西洋镜,对镜一看,但见这玉簪为上等的羊脂玉,色泽晶莹,光芒温润,簪头雕作并蒂莲,含苞待放,衬着墨也似的秀发,更显得洁白异常,竟真如一枝白莲点缀其上。
    黛玉心里欢喜,仰脸对俞恒一笑,道:“我喜欢得很。恒哥哥什么时候再给我刻一块印章可好?咱们挥毫作画时,独你有,我却没有。”其实她有好几块印章,都是林如海给她刻的,鸡血石、田黄石、寿山石、青田石,可做印章的四大名石一应俱全。
    俞恒眉宇间染上点点笑意,他当然知道黛玉不仅印章多,连刻印章的好石料也有许多,别人一块都难得,她却足足有一箱子,都是最上等的名石,但是黛玉说这话,是想要自己亲手雕刻的印章,其中的意义大为不同。
    俞恒知黛玉最喜红色,遂选了一块满红而通灵的鸡血石,细细雕刻。
    这种鸡血石是昌化石中的极品,通体一色,殷红如血,内外毫无二致,鲜艳异常,又称大红袍,雕刻出来的印章更是光彩夺目。
    俞恒的雕工当然不是最好的,甚至较之林如海颇有不及,然黛玉却是爱不释手,印在画上,四个古雅的篆字映入眼帘:“林下天佑”。
    天佑是黛玉和俞恒定亲后,俞恒取的小字。
    除了家人外,无人知其小字。
    俞恒对黛玉道:“绛珠二字虽雅,却觉不祥。绛,红也,珠,泪也,红色之珠,岂非血泪?平素你掉一滴眼泪我尚不舍,何况血泪乎?咱们的画只有咱们自己和家人同赏,就用天佑二字罢,你说可好?”
    黛玉抿嘴一笑,唇畔两点梨涡乍现,眼里都是浓浓的笑意,欢快地道:“好啊,林下天佑,甚好,甚好。”说着,从案上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给俞恒。
    俞恒打开一瞧,里面却是一枚印章,也是一枚黛玉酷爱的大红袍,上面也刻着四个古雅的篆字:“俞郎固之”。
    固之是俞恒的字,他弱冠时,长庆帝亲赐。
    黛玉腕力柔弱,她的书法虽是极好,雕刻出来的字迹却非上佳,颇显柔弱之致。
    俞恒握在手心里,笑道:“我们竟是心有灵犀,都选了大红袍。以后我们在家读书作画时,都用这一对印章可好?”作闺阁之乐,不流传于外。
    黛玉大为赞同。
    闺阁之乐也,不为外人道也。
    自此以后,但凡二人在家中之书画,皆以这两枚印章落款,从无缺失。
    展眼间到了九月,金陵送来消息,林睿喜得贵子,生于八月二十八日的子时三刻。
    黛玉喜之不尽,忙将早已预备妥当的各色礼物命人送去。她和俞恒守孝,平素从不出门,亦不赴宴游乐,曾净生子,是为喜事,更不会亲自去了。
    这件喜事传进京城,贾敏欣喜若狂,曾净进门好几年没有消息,不知道多少人背后说她,现今她也有孙子了,险些收拾行囊迁居金陵,照料儿媳孙子,并定亲后不久回南的林智,幸被林如海劝住了,不得已,唯有打点礼物,又派了两个细致妥当的嬷嬷前去金陵。
    林睿得子的消息是林智亲自送到黛玉处的,暂且在俞家住下,与姐姐小聚,年底时听说贾敏的举动,顿时拍案大笑。
    黛玉嗔道:“你再笑,明儿回京我学给妈听,叫她打你!”
    林智连忙告饶。
    俞恒拿着林智需要的书籍过来,问明白后,也是一笑。
    笑完,林智突然正色道:“姐姐,姐夫,我打算考完举人后就不往上考了。”
    夫妇二人闻言,顿时一愣。
    黛玉回思近来之事,已有了几分明白,不觉忧心道:“可是因为我们?”
    俞家是外戚,俞恒未丁忧前,手握重权,自己父亲又是相国,哥哥前程似锦,细细想来,朝中文臣之首、武将之权,竟皆在他们家。若他们家不是外戚倒也罢了,偏生是外戚,又有太子这位嫡亲的外甥,若林智也步步高升,不仅让长庆帝不放心,也难免惹人话柄。
    俞恒亦明白其中的道理,忙道:“舅弟何至于此?”
    林智摆了摆手,道:“我可不是为了姐姐和姐夫。前儿先生同我说,我细想了一遍,爹爹贵为相国,哥哥不得不远离京城为官,无非就是怕人说咱们家父子都在京城任职,竟是结党营私。我若考取进士,必定也要进翰林院历练几年,那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起步之处,到那时,更有人说我们父子全为翰林,其中定有藏掖。这种说法本是无稽之谈,奈何嫉妒他人者多,不得不防。所以我想逍遥自在几年,暂且止步于秋闱。”
    一抹怒色跳上黛玉眉梢,道:“这人的心也太腌臜了些,咱们家凭着本事,他们偏生出一些这些话来!智儿,你实话跟我说,不止为了这个罢?你怎么不说,爹爹贵为相国,哥哥在太子殿下麾下为官,日渐亲密,你再为官,未免太过显眼?”
    林智一笑,并不承认。
    俞恒叹息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俞家。”
    林智连忙摇手道:“姐夫快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倒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胸怀?说来说去,是为我们林家才是。我出京前,爹爹跟我说,盛极而衰,细看京城诸世家,无不如此,仿佛天道循环一般,真真让我怵目惊心。我们家此时已经盛极,必须有所决策,方免衰落。爹爹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年上花甲便会上书乞骸骨,到那时我不足三十岁,功课越发好了,再考取进士为官不迟。到那时,哥哥的前程也会更进一步,且不会引得旁人忌惮。”
    一门父子三进士,父亲是状元,哥哥是探花,以自己的才华,一直以来都由名师教导,说不定命好的话也能进三甲,这样太让人忌惮了。
    黛玉沉默片刻,道:“既是爹爹的主意,你就听从罢!爹爹说的必定不错。我冷眼看了几年,果然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咱们林家确实是收敛锋芒的时候了,唯有如此,或许前程不会登峰造极,但却能长盛不衰。”
    说着,她又对俞恒道:“咱们俞家也该有所决断了。细细想来,咱们家确实气盛权大,就算咱们忠心于陛下,可太子是咱们嫡亲的外甥,咱们对他也无二心。”
    俞恒面色凝重,沉声道:“放心,容我想想。”
    这一想,就到了三年后出孝的日子。
    因此时正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各处战事不大,并不会影响江山社稷,俞恒自认自己也是可有可无,遂扎扎实实守孝三年整,二月出孝。
    俞秋和俞科见状,为免别人说闲话,也得随之。
    这一日俞家里里外外极为热闹,祭过坟,换下孝服,又宴请宾客,方算出孝。
    因来客甚多,黛玉只同嫁作连家妇的惜春说了几句话,便去招呼旁人。黛玉是林家唯一的姑奶奶,金家岂能不来?晴空早就带着儿媳并长兄家的媳妇宝琴从金陵抵达扬州,登门道贺。宝琴生得美貌多才,为人伶俐,心底也厚道,阖府都喜欢她,兼她同黛玉的表妹连家三奶奶曾有数年同住同玩之情,金凤便命她跟晴空过来。
    贺客虽多,黛玉却未曾怠慢一人,令众人宾至如归。
    忙完,黛玉又和惜春宝琴小聚几日,便收拾行囊,同俞恒回京,早在守孝二十七个月时长庆帝就有旨意来催他们进京了。
    抵达京城后,又与各家相见、小聚,林智婚礼才完,便即离别。
    乃因长庆帝下了旨意,命俞恒镇守平安州,换孝敬亲王回京。长庆帝用别人不放心,这些年都是孝敬亲王守在平安州,一年才得回京一次。
    至于回京的俞秋和俞科等,因年纪大了,长庆帝虽有职位给他们,却都是清贵的闲职。
    俞恒未有异议,遂带黛玉出京,远赴平安州。
    若是别家的女眷定有极大一部分都舍不得京城的繁华,平安州虽是关卡,又有互市已开,但毕竟邻近西域北疆之地,颇是苦寒,哪有人愿意前去,一住数年?然黛玉不愿离开俞恒,自是相随。远离京城后,平安州以俞恒为首,天高皇帝远,清闲自在,也不必因自家是外戚和太子一脉来往而忧心,比在京城为倾轧所扰强得多。
    在这里,他们的事务少了许多,也少了许多算计,更因此处天高气朗,地域广阔,百姓大多性子爽朗,夫妇二人心胸为之开,忧思为之减,不到半年,黛玉就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平安生下一子。
    于她而言,心安,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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