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庞大的异兽, 黑焰作肤, 赤血为眸, 他生得威风凛凛,有着睥睨众生的强大力量,却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脏,送到她的面前。
    那颗心脏还在怦怦跳动,他的胸口洞开着巨大伤口,明明痛不欲生,他依旧把自己的心脏,双手奉上。
    那双赤血眼眸里,有着天下最澄澈的目光。
    “他为九寰做了这么多,可为何到最后,却只留下恶名?这不公平。”
    眼泪擦不完,林风致便也放弃了,她吸了下鼻子,带着浓重鼻音问道。
    “因为……我低估了人性之恶。”裴凛自嘲般笑起,“我带着满腔赴死的热忱,和懵懂的他,以及无上的仙力回到九寰,天真地以为在毁灭般的灾劫之下,众修必能同心协力,然而现实却是,在无上仙宝与仙力的诱惑之下,他们不过表面融洽,私下依旧各自为政,为了利益明争暗斗。”
    化云之境与四件圣器所带来的巨大利益让人眼红,谁都想少损失一些,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到最大的利益,所谓的盟约也只是一纸空谈,九寰的生死存亡,敌不过这庞大诱惑,祁怀舟的自我牺牲,更唤不起众修对他的感激,相反因为他所展现出的强悍实力,与从前累积下的种种恩怨,他反而成为九寰修士所忌惮的存在。
    他们并不相信迷津兽,只是为了那四件圣器而不得不妥协,从星宙海归来的裴凛,实力虽然大增,但仍旧因为修炼的时间太短而无法达到更加强悍的境界,虽有强器在手,但仍要受四界掣肘。
    “我带着祁怀舟独自游走于九寰四界之间,物色四界强修为伴,承诺以四件圣器助他们成为仙魔妖兽四界之主,而他们则必需带领自己麾下修士,随我共同镇压混沌恶气。他们同意了我的对策,我助他们成为四界之主,妖皇、仙神、魔君、兽王……我们用最短的时间结成同盟,率四界群修一路将逸到九寰的所有恶气驱赶至迷津外,再以四件圣器召出所谓天尊之力……其实就是你的先祖们以最后力量所凝聚的仙力,以此仙力将恶气封入迷津中。这个集结了整个九寰所有力量的计策,最终只成功了一半。”
    裴凛说着长叹一声。
    “迷津承受不住庞大的恶气和仙力,在封印之时彻底崩溃,恶气反扑,破坏性比先前更胜。若是不能阻止,让恶气完全侵袭入九寰,我们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不止九寰会灭亡,当时在迷津之外的众多修士,也无法活着离开。”
    那样危急的局势,裴凛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只能求助祁怀舟。
    “以心为阵,以身为牢,他牺牲了他能够牺牲的全部,成全九寰。我向他承诺,我一定会倾尽所有想到新的办法,将他救回。就那样……他化作兽牢吞下所有恶气,而我……取他心脏为眼,设下那十方古阵,用以镇压……祁怀舟。”
    当年种种画面,自脑中一一闪过,裴凛红去的眼眶中,终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风致亦没了言语,耳边只剩化云之境中的风轻轻吹动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才从那痛苦自责的情绪中回神,续道:“我本以为祁怀舟以身作牢救下九寰,可以让众修对他改观,助我想办法救他出来,然而对于我的想法,四界却起了争执。他们忌惮祁怀舟的强大,觊觎天尊力量,将精力都用在了争斗四件圣器之上。他们不知仙祖血脉的缘由,只知四件圣器能够召唤出无上仙力,面合心不合的他们很快就开始争斗,先是仙魔联手杀兽王于斩龙崖俗夺天芒,最终被兽王之妻藏刀于断江之中,紧接着就是仙魔两界分道扬镳,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仙魔大战,人人都觊觎圣器,加入这场争抢,只有妖皇赤魁选择站在我的身边,陪我建立了昆虚。”
    那时的裴凛,不过是身怀重宝的散修,还没建立昆虚,身后无靠,身边无人,在混沌恶气被镇压之后,几乎失去了利用价值,再不能控制仙魔兽三界,所谓天尊只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头衔。
    旧日同盟迅速分崩离析,裴凛心中一片寒冷,知道短期内想救回迷津兽已是不能,便靠着仙祖遗民所赠的最后一件宝物——化云之境,在迷津旧址之上,建起了昆虚。
    他深知,只有当他足够强大,不再只是孤军奋战,他才有办法救回祁怀舟。
    而四界修士对于他想救回迷津兽的做法并不认可,他们怕恶气复归,又对迷津兽十分忌惮,因此不止不肯援手,甚至联合起来逼他放弃救他的想法。裴凛始建昆虚,宗中收了不少弟子与同伴,他们便以昆虚要胁他。
    “如若我不屈服,昆虚则不保。那时昆虚尚弱,无力抵抗,我只能……答应他们,从此不提迷津兽,不再想尽办法救他。而他们……他们不愿拯救九寰这样的殊荣落到一只异兽头上,他们的声望,他们的地位,都靠着那一战而来,所以他们不止逼我闭嘴,甚至于将他的牺牲一笔抹去!编纂出所谓的……天尊四圣斗邪战。我那书楼所绘之画,就是他们的手笔。”
    说到这里,裴凛笑得更加苍凉。
    他们斗赢了恶气,却输给人心。
    那本该是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这样消失在漫长的时光中,只剩下昔年背负的罪名,流传在世。
    自那以后,他便潜心修行,全力发展昆虚,凭着一座化云之境,将昆虚推上巅峰,而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走到寿元尽头。
    “昆虚……就是迷津。昆虚的禁地,便是迷津的入口。不过随着年月渐远,迷津已经彻底崩毁,不复存于世间。”裴凛缓声道,“世人都以为昆虚有座镇邪塔,却已不知那森森白骨所化的牢笼。我不想他真的就此湮没于世,便将他的真身安置于昆虚的天羲山巅,以幻术封存,所以他的真身,并不在地底。此后我又以他之名设天羲山主,为全宗镇宗长老之首,我希望有朝一日他复苏,能够知道我与昆虚从未放弃过他。”
    此后万载,天羲成为昆虚唯一一座,永不易主的仙山。
    它的主人,只有祁怀舟。
    “那后来呢……您想出救他的办法了吗?”林风致问出如今心中最为关心的问题。
    一想到祁怀舟被镇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独自承受着剖心的痛苦,她心里便痛不可扼。
    难怪,他总是露出那样孤独的目光,那样悲伤的神情。
    她太想将他从那无边黑暗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裴凛却在她的问题之下,缓缓摇头。
    让人绝望的回答。
    “如果有,我就不会在这里了。”裴凛自嘲一笑,目露痛色,“直到我境界大成,也未能想到办法救他出来。我愧对于他,也放不下他。我境界圆满本可迎劫飞升,但救他已成我的执念与心结,故而我放弃飞升,于化云之境的第九重山中散去所有功力,以此向天地问卜,占出一卦‘万载海空,千山尽欢’之象。得此卦象之后,我便着手安排,将融过迷津兽血的焚血戟炼成千演,又将鲲丹放在天羲山中,藏起化云之境,暗中命妖皇寻找命定之人。只要那个人拥有仙祖血脉,得到千演与鲲丹,就可以成为化云之境的主人。而我……寿元终尽,留残魂在此,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老友。”
    说到这里,裴凛望向林风致。
    如此,便能说通,身为第三任妖皇的西临君逢劫之时,将太虚图交由珍珑阁保管,于数千年后现世,在九寰寻找卦中所言之人,而她亦知晓天芒刀的去向,只是到底时日久远,她所知悉的也并不完整。
    “万载海空……”林风致喃喃着。
    万载以后,星宙海逢难,浮鲸岛的仙祖遗脉全部丧生,只留她与封默二人,辗转到九寰之上,可不正应这一句,万载海空。
    她是这卦象里的注定要来的人。
    “千山尽欢,昆虚是山,天羲亦是山。小友,你的出现,是他的生机,亦或是这九寰的生机。”裴凛道。
    “……”林风致的心一下悬起。连裴凛都不知道要如何救他,她又怎知如何救他?何况如今他已复苏,取回心脏,力量也渐渐恢复,还需要她救?
    不对,他如果归来,那封在他体内的混沌恶气该何去何从?
    若他得回自由,则恶气复归,九寰不保;若要保下九寰,继续镇压恶气,则祁怀舟必将归于黑暗……
    这,是死局。
    “小友,我后来想了很久,混沌恶气为仙祖一缕恶念所化,能够与其相抗衡的,便是仙祖之善,而九寰众生万物,是仙祖身躯善念所成。所以我想唯一能够消灭它们,而不再只是镇压的,恐怕只有这世间万物之心。”裴凛一字一句缓慢道。
    世间总盼神佛救世,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却从不明白,苍生亦可救世。
    林风致心中似有所悟。
    “可……苍生之心各异,当年大难临头,您都没法让他们齐心,如今这情况,我又有何能耐?”林风致可想不出好办法,再想到外界情况,更加头疼,“别说我没本事让他们齐心,现下天羲兽骨现,祁怀舟能够操纵恶气之事传遍九寰,众修都已经围攻到九寰之外,要诛杀祁怀舟了。”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跑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混沌恶气,而是要先解决外界围宗的当务之急。
    “他们杀不了他。”裴凛冷笑,“也不看看祁怀舟是什么人,别说打不打得过他,他既有办法化形脱离十方古阵的镇压,就证明法阵之力已式微,混沌恶气的力量可能变强了,恐怕已经压制不住。这时候要是杀了祁怀舟,混沌恶气便再无压制……他们是不想要九寰了?”
    林风致蹙了眉,道:“可祁怀舟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他说……只要以天尊之力施展千演刺穿他的心脏,就可以消灭混沌恶气……”
    “你说什么?!”裴凛霍地攥起她的手。
    裴凛的反应让林风致心中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家伙可能想借她的手,和混沌恶气同归于尽!
    她的心脏怦怦跳起,难以平静,脑中闪过无数混乱不堪的念头,双眉紧蹙,眼眸没有目标地扫望过四周,最终遥遥望向了化云之境的最高处。
    “我有办法了。”林风致望向裴凛,露出赌徒般的神色,“我们……赌一把吧。”
    作者有话说:
    周四好。
    交代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有没漏了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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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5章 结修为侣
    ◎天星入尘,与火争明,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嫁衣。◎
    隔着淡淡的青光, 外界的嚣扰全被挡在天羲湖外,湖面虽起波澜,但四周仍显平静。
    祁怀舟低头望向怀中之人。
    天尊之力显现, 林风致的身上绽起浅浅华光,泛着珠玉般温润的光泽。她已经停止了哭泣,面上的泪痕,一半被他拭去, 一半随风而散, 只剩下那双眼, 像浸过天羲湖水般,清澈无比,倒映出他小小的影子。
    “你恨他吗?”林风致听着他的心跳声, 感受着属于他的勃发的生命力, 轻声问道。
    祁怀舟没有回答。
    裴凛是他的挚友,也是他的老师, 从迷津到浮鲸岛再到九寰, 他们相伴了数百年时光, 经历过无数生死磨难。到如今他已经记不清裴凛的眉眼, 隔着如海般的遥遥时光, 留在他心里的, 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仙风道骨的少年修士,眼见苍生,心怀天下……后来, 他装模作样学着裴凛,化作天羲山主祁怀舟, 可终究他不是裴凛, 再怎么学也成不了裴凛。
    但他依然清楚记得裴凛教过他的东西, 其中最最难懂的,不是艰涩的道法,不是复杂的文字语言亦或任何一种数术,而是人的心。
    那时的他,并未领悟何为苍生何为仁慈,只对眼中的世界充满好奇,一只偶尔停在他头上的蝴蝶,一只掠过大海的苍鹰,一朵在秋日凋零的花……全是他心中最有趣的存在。
    他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在混沌恶气之中化为灰烬,他便觉得这世间了无乐趣,所以他对裴凛的要求点下了头。
    他不知道,他眼中所见这一切,便是苍生;他更加不明白,他为之所付出的一切,便为仁慈。他只是相信了裴凛的话,相信自己还能从黑暗中出来,再看看日升月落星河浩海,如此而已。
    然而,那一关,就是万年时光。
    身处迷津,尚有星萤为伴,可在十方古阵之下,除了永恒的黑暗,就只有剖心的痛。
    他所钟爱的一切,都离他而去。
    他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不知多少的日子,却迟迟等不到重见天日那一刻。
    等到绝望。
    黑暗带来阴霾,孤独滋生愤怒。
    他曾有爱人爱世之心,如皎皎明月,烈烈骄阳,以己之血肉救下世人,可那个承诺救他的人,却迟迟未归。
    他的慈悲,在漫长的时光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终于湮灭成灰。
    如今林风致问他,恨裴凛吗?
    恨吗?
    其实他仍不明白,何为恨。
    他只想摆脱永恒不灭的黑暗,回到尘世,不想再做一个仁慈的兽,如此而已。
    苍生与他何干?天下又与他何干?
    他为何要为了这些与自己不相关的东西,而承受如此可怕的痛苦?
    “不知道。”祁怀舟思考了片刻,才如实回答林风致,“应该不恨吧。是我自己同意的,与他无关,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相信他,答应他。”
    “那你恨那些阻止裴凛救你的修士吗?”林风致又问他。
    “裴凛若有能力救我,那些人怎么阻止都没用。”祁怀舟一针见血地回道。
    他还是非常了解裴凛的。
    林风致想着。
    在他心里,恐怕那些修士就像是行路之时遇上的绊脚石,根本不配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来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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