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冽空气与自领口飘散而出的温热鼻息,交织成一片令人愉悦的睡意。
    台上的老师正在朗诵着课文,我将一侧脸颊枕进手臂里,伴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渐渐地意识模糊。
    由于那特别突出的身高,自幼我便一直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后排的这里几乎完全地空荡,除了我,和我旁边的隐形邻居。这位邻居从来没在我眼前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有人说我的同桌同学身患某种罕见疾病,因此一直是在家自学。当我正胡乱揣测着同桌的身分时,眼皮慢慢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突然间,我身旁的空椅子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那只是个愚蠢的幻觉啦,」我对自己说道。「你太累了。现在赶快睡觉吧。」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好睏哪……
    「嘿……」
    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阵温柔的雾气给攫住了。
    「啊啊啊啊啊!」我恐惧地惨叫道,全身寒毛直竖。什么跟什么啊?
    接着我立刻意识到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所有同学肯定都听见了我的尖叫声,而那将会是我此生最令人尷尬的事情。
    我继续紧闭双眼,等着其他人震耳欲聋的笑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
    国文老师依旧唸着课文,同学们也只是安静地听课或者趴在桌上轻轻打鼾。
    我马上睁开眼睛,对着那个尝试抓住我的人影吼叫。「你是谁啊──?不准碰我!」
    「我是谁?」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说道。
    眼前是个鬼魂般的男孩,就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那张从没出现过的同桌的椅子上。
    我再次惊叫出声,我做错了什么吗?
    那位患病的同桌死了,变成鬼来抓我走了!
    「我有得罪他什么吗?」我努力地思索着。「我以前好像把脚放在他的椅子上过?」
    「你……你不要过来,我不会再碰你的桌椅了,真是抱歉!」我慌忙对鬼魂喊道。
    「抱歉?」男孩笑着说,脸颊若隐若现地在空气中浮沉。他绝对是鬼没错!
    「你不要生气啦……」我感觉到眼眶有些溼润,便瞄向裤子。他再待下去,溼掉的可能就不只眼睛了。
    「不要生气……」他重复着我的话语,右手朝着我的脸一抓。「啊啊啊你干什么!」我对他尖声大叫,双手反射性地遮住脸,想将男孩格开。
    溼溼凉凉的水气。
    那种滑腻沁凉的触感,彷彿烙印在我的掌心上,久久不去。是的,就像一阵雾。
    可是当我伸手摸向被触碰的皮肤,冰冷依旧,却无丝毫溼气。
    「你……」我抬眼瞪着他,恐惧莫名。「你干嘛要抓我?」男孩却再次攫向我的脸庞。
    这次我来不及躲开,满心绝望之际,男孩的手在我眼前停了下来。
    「什么?」我的眼神重新聚焦,盯着他的手看。
    我想都没想地又尖叫出声。
    男孩的右手,和他身躯的其他部分不同,是一条紫色的手。
    他的血肉像是流动的洗笔水,有人拿了一支笔尖淡紫的水彩笔,在他的肌肤里搅动。紫色在他的手上蔓延,随着男孩的动作四处流淌扩散,晕成一片片炫目的花朵。
    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是还在上课吗?
    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喊,也没有人发现这个男孩。
    「你真的把我抓走了?」我的怒气一涌而上,委屈的泪水接踵而至。「为什么?为什么?」
    我愤怒地想甩他一个耳光。鬼被打应该不会痛吧?
    男孩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接着他的手吃起我的外套。
    两年前外婆送我的紫色羊毛大衣,天气冷的时候我就穿。如今这件外套已经磨损破旧,羊毛乱糟糟地打结纠缠,更褪成脏兮兮的淡紫色。可是无论它再脏,我都要穿。这件外套有外婆家的味道,有我卧室的味道,那是安全感的味道。
    但是这隻无情的鬼,用他的手噬去我的袖子,长袖外套逐渐变成毛背心,我死命地挣扎,男孩却不肯放手。
    「你不能吃我的外套!」我泪眼婆娑地喊着,却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我只有这件外套,你吃掉它,我要怎么办?」
    我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外婆的笑脸,还有我枕在外套紫毛里时的安心感觉,完全忘记自己早就被鬼给抓走。
    我又抵抗了好一阵子,直到外套已经少掉一半,男孩才驀地放手。「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崩溃地哭了起来,用袖口拭着泪水,却赫然发现袖子还在,只是我看不见它了。
    「我没有,吃你外套。」男孩第一次说出通畅的句子,儘管断句的地方有些奇怪。
    「可是它变透明了!」我举起袖子给他看,眼泪渐渐停止了。
    「我吃,顏色。」男孩有样学样地展示他的右臂,从指尖到肩膀,全染成了淡紫色,在他的皮肤下流窜。
    「吃顏色?你是谁?」我吸着鼻子问他。
    「我是谁?」他头一歪,似乎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是鬼吗?来抓我的鬼?」我害怕地问道。
    「不,不是鬼,不是鬼。」男孩摇摇头:「不是来抓你。」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男孩沮丧地说,紫色已经晕染到他的右颊上。「我不知道。」
    「为什么吃我外套?」我仍旧难以释怀地质问说。
    「没有吃你外套。」他坚定地否定。「吃顏色,我要顏色。」
    「那为什么吃顏色?」
    「顏色。」男孩点点头,接着绽开傻笑。「很喜欢。」
    他的笑容让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有杂质的喜悦。
    「如果你要顏色,我有带水彩,但能不能把外套……」我弯身从书包中翻出一盒水彩,准备递给男孩时,却发现他已经消失无踪。
    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彷彿从没存在过。
    我呆愣地看着身旁恢復无人的空椅子,这时下课鐘响将我猛然抽离。
    「啊!」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叫出了声。
    这一次,全班都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过了一会儿则是哄堂大笑。笑声像是遮蔽天空的海啸。
    我低着头,感觉脸颊微微发热。
    「佩拉,等一下跟我去办公室。」老师看到我手里的水彩盒,沉着脸说。「安静!下课!」她斥喝道。
    「起立!立正!敬礼!」班长的声音像一杯将溢出的水,严肃的词语含着忍不住的隐隐笑意。
    「谢谢老师。」我不情愿地起身鞠躬,咕噥着说。
    贝丝小姐是一位很古板的年轻老师,有着俐落的深色短发,犀利的鹰鉤鼻,还有一双连厚重镜片也盖不住杀气的黑色眼睛。
    我其实并不讨厌她,贝丝小姐虽然很严厉,却也是个公正的人。有一次我带来的玩偶被泰莎扭断一隻手,泰莎却和贝丝小姐说是我自己玩坏又诬赖她,我哭得好伤心,没有反驳泰莎。但贝丝小姐和其他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她狠狠地教训了泰莎。不过贝丝小姐说我带玩偶到学校来是违规的,于是玩偶还是被没收了。
    可是当我拖着脚步跟在她身后走向办公室时,我觉得贝丝小姐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佩拉,你刚升国中,还有六年的书要读,怎么现在就一直上课分心呢?」贝丝小姐坐在她的黑色滚轮椅上问着。
    「我、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说。
    「你刚才上课是不是在画画?」
    「没有。」这次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没有画画。」
    「那你怎么拿出水彩盒呢?」
    我低头不语。难不成要和她说我撞鬼?连我自己听了也不信。
    「抬头看我。」她厉声说道。「你刚才有没有在画画?」
    「我没有。」我对上她尖锐的视线,拼命忍住不哭。
    「那你是不是没有专心上课?」贝丝小姐换了个问法。
    「……是。」我一开始的确准备要冬眠。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犯。」她说完,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你的外套怎么缺了一隻袖子?我看你平常很爱惜的。」
    「我……」袖子被别人吃掉啦!
    「是不是用太久破掉了?」
    「呃,嗯。」我同意了,反正贝丝小姐也很清楚我家的经济状况,这样的解释勉强合理。
    「老师下一次给你一件新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女儿有一件不怎么穿的外套,今天回去洗乾净再带给你吧。」
    「……好,谢谢老师。」总觉得不该回绝她的好意。
    「对了,你等我一下喔。」贝丝小姐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了某样东西。「下次不可以再带来了。」
    她将一隻完好无缺的玩偶塞进我手中。粉红色的布偶熊,粉红色的心情。
    仔细一看,布偶的上臂有条歪斜的缝合线,参差不齐地咬紧小熊的右手。
    「连顏色也没选对,」我微笑着想:「丑丑的小熊。」
    我抱紧了布偶。「谢谢老师!」
    贝丝小姐对着我微笑时,我才发现她已不再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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