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左右打着拱手进来,“招待不周,各位老爷相公千万吃好喝好。亏得大家成日照拂,才有晚生今日,往后大家可要常来常往。”
    说话把在座的人都相互引荐了一遍,不是生意场上的老爷就是官中人家门内相公。知道大家来吃他的乔迁宴不单是为贺喜,也是为了多结交些人脉关系。做生意的想结识些个官家人,这起官家人也想通认得些个有钱的老爷。
    良恭这人一分两面,就如同他做的事说的话,雅事也做,俗事也谋。雅起来吟诗作画,前年夏天因一幅《百饮图》给鲁国公之子鲁忱带回京城去请人鉴赏,在画坛上一时名声大噪,多少人慕名而来求画。俗起来时裹着满腿泥泞为生意上的事与人分斤拨两,一朵花一株草也算尽价钱分文不让。
    因此所结交的人也是大俗大雅之辈。俗的满嘴生意,雅的满口道学。他偷眼把席上十来个人看一眼,不由得暗自好笑。俗也好,雅也罢,都逃不过一个“利”字。他趁此把这些人周旋在一处,自己好偷个空离席躲懒。
    刚走出厅外,太阳猛烈地照到身上来,把醉意烘了烘,人的脑子就跟盹住了似的,有种稀里糊涂的沉重。其实或俗或雅他自来都不喜欢,做生意是为了养家糊口,画画虽然高兴,却不高兴应酬人。但这就是生命的重量,为所钟爱的生活身不由己地做着不喜欢的事。
    好在这生活是他热爱的。
    从前要是敢说这话,自己也要笑死。可是这几年下来,他不得不由衷的承认,他爱这样的感觉——让这浑身言不由衷的疲惫随着往园子深处走去脚步,一点点地解脱下来,一身逐渐变得轻盈自在。因为这重量,使这份轻盈更有种来之不易的快乐。
    走到那飘香藤下的小花厅门外就听见里头嘻嘻哈哈地在笑。这里单开了一席,先前的邻居都交由姑妈去敷衍,场面上的老爷相公都由良恭应酬。这里只由妙真款待着先前尤家的几房远亲女眷。
    他们自打在嘉兴安定下来,从前同在嘉兴的些远亲又逐渐走动起来了。妙真起先还噘着嘴埋怨,“有什么可走动的,从前我们家出了事,没见他们有人敢来和我走动,生怕我赖上了他们似的。”
    后来她自己转头想,如今既然在做生意,就该摒弃前嫌,来者是客。做生意嚜,可不能使性子意气用事。因此又打起精神和他们走动起来,把从前的事只字不提。
    她如今也逐渐学得虚伪,和谁都愿意说说笑笑。良恭在小花厅外站着听,她那副喉咙尽管迂回兜转,也仍然不由得把兴奋得意泄出来一点,“我们家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栖凤桥这头偏了点,不如盘云街上热闹。不过偏嚜有偏的好处,地皮便宜点。”
    里头女客合座一席,有从前周家那双早嫁了人的姊妹,也有舅老太爷家的两个孙媳妇。和妙真一般大的年纪,夫家都是做买卖的。她们虽不做买卖,也耳濡目染了些生意人的习气,十句话有八句不离钱。
    谁都想不到妙真最终嫁了个下人,更想不到这下人竟能咸鱼翻身,盖了这么一座别致灵秀的宅子。他们良家到地多少家底大家都好奇,忍不住刺探,“我看是你谦虚的话,便宜能便宜多少啊?”
    妙真早年因为在钱上吃了不少亏,落下个心病,最怕人家向她打听钱,一听到便浑身寒毛倒竖,四面楚歌一般。她傻呵呵笑两声,“便宜就是便宜嚜,说了也是招笑。”
    “唷,谁敢笑你啊?你们良恭认得多少当官的,听说连京城里头也有当官的来找他讨画。听说府台李大人也找他讨了幅画回去,就挂在他那书房里头装斯文。”
    “这是听谁说的?”
    “上月我到邱家去,听他们家大奶奶说起来的。”
    妙真握着箸儿左右晃晃,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他就那一点本事勉强拿得出手,不过都是人家胡乱吹捧。你们不晓得,这诗词绘画上头的事,多半都是虚的,大家一时吹捧这个,一时吹捧那个,懂的人其实少,都是凑热闹。”说着,眼一睃,留了个心眼,忙补一句,“不过李大人一定是懂的,李大人是正经进士出身。”
    “那也是你们良恭画得好大家才捧他。”人家奉承了一句,继而又问回先前的话:“到底多少钱,你露个底嚜我也给我娘家看看。我娘家那处那房子不行了,木头给虫蚁噬了不少,我爹嫌那条街太吵闹,想把地卖了另买处宅子。”
    编着话要试探她的家底,妙真也编着话敷衍,“我们这地皮是人家赌钱赌输了,急着要钱周转所以便宜,不过七八十两银子。吃酒呀,这酒不烈,吃不醉人的。”
    她忙向桌上点点,生硬地把话头剪断。一时冷了场,她又“呵呵”两声,招呼着在座吃饭,叫门口那那丫头撤换残羹,“把这蒸鲥鱼新换一条上来。”
    良恭在外头听得直乐,这是她惯常逐客的话,提醒人家饭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他们夫妻俩别的都罢,只这一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烦死了应酬。每逢这类大摆筵席请客的局面,往往是天亮起来就一个鼓励着一个,互为精神。这是生命的繁重,也是生命的趣味。
    作者有话说:
    番外隔日更,谢谢。
    第105章 105番外·立家(二)
    ◎“我难道还怕你?”◎
    往园中深处走些, 有棵老槐下头斜劈去一条两丈长的小径,直通一处海棠门。门内进去是四方游廊围拢的一方小院。院子里头倚着假山栽着珠半丈高的紫藤花,这时候扭扭曲曲的枝干上头挂满了紫吊子, 正对着卧房的冰裂纹窗户。
    这面廊墙上开着个冰裂漏窗,把墙外的一排翠竹剪碎。良恭疏散地从那里经过, 湖绿袍子绿得更深了些,是紫藤吊子斑驳的影。踅绕到屋前来,看见小丫头点墨坐在吴王靠上, 喊她两声不应, 弯腰去看,原来是歪在廊柱子上打瞌睡。
    他们家只买了一房下人进来,一家五口, 老爹爹管家, 老妈妈在厨房当差, 儿子年轻,跟着良恭在外头跑。剩两个女儿, 一个十六岁叫点翠的, 就是方才在跟着妙真小花厅内伺候席面的丫头。还有这个幺女点墨,只十岁, 不能差遣她别的, 只叫她看屋子烧茶炉。原要再买几个人, 他姑妈不许。老太太闲不住, 情愿包揽些杂事来做,她笑说是穷了大半辈子, 不惯乍富。
    妙真是富惯了, 使唤人得心应手。姑妈的屋里就在他们屋子背面, 虽不从一个洞门里进, 可打个喷嚏也听得见。她常听见他姑妈天不亮就在屋里扫扫搽搽的,那笤帚“刷刷”一响,比鸡叫还灵些,她马上就要爬起来。
    良恭常劝:“你起来也没事情做,睡你的好了。她是年纪大了,叫她睡也睡不着。”
    她不好意思,“姑妈都起来了,我还懒吃懒睡的,我脸皮生得有多厚啊?”
    他就拧她的腮帮子,“没多厚,也不过跟城墙似的。”
    得到她一记重拳砸在他肩膀上,倒振得她自己手疼。
    她早起发了两日呆,实在无事可做,便往园圃里去钻研花草。跟着老师傅学了些本事,要他把园圃里的事情交给她打理。她对美的鉴赏极有天赋,不过几天连他给人家花园子画的草图也能看懂。她也不怕脏,肯把裙挂在腰间挽着裤管子在花丛里踩,一丛一丛查检花草的长势。即便刮伤了皮肤,她也很快乐。
    良恭想起来从前自己的愿望是要她快乐,真到了这一天,才觉得那不单是为她,她的快乐也给他无穷的满足。其实他还是没多大出息,赚的钱越多,就越懂得,他追求的不过这么一点点。
    不过有钱到底是好事,他们这张床就是花二十两银子打的,一张髹黑的黄花梨四合如意纹月洞门大床。靠里头放着一排矮斗柜,斗厨上嵌着如意铜扣,拉开里头分类放着她的私财。有他给她补齐的两万银子的票据,这两年她攒下的体己,不大穿戴的首饰头面,以及些蜜饯干果。
    他不大喜欢她在床上吃东西,也说过两回。她听两天,后头又不听了,依旧拉开斗厨坐在床上抱着碟子吃。夜里放下帐子,在斗厨上点着蜡烛,黄橙橙的光扑得她一脸,悦动着小小的惬意和幸福。
    她拿住了他的脉门,说:“我最喜欢放下帐子在床上吃东西了,好像这床就是个小小的世界,关起门来,只有咱们俩,还有好吃的,多好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所以他就丢开手不管了。有时候午晌歇中觉,听见她“嗑哧嗑哧”地在一旁吃,他迷迷瞪瞪的以为是床底下犯了耗子。
    点墨进来了,揉着眼睛问:“爷,才刚是你叫我么?”
    良恭摊在床上两眼一翻,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抬起手懒散地摇摇,“没有,你回房去睡,廊上坐着吹病了。”
    点墨又打着哈欠出去了,轻飘飘的点着脚。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遇见个永远长不大的主子,愈发教不了。不过女人就是这点好,做什么都轻轻盈盈,心思也不重。家里的女人多于男人,像是离地半丈飞着一群蝴蝶,没有世界的那种苛沉,使他每逢回家都能在刹那间感到松快自在。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了,他想。
    有一声更重的叹息忽然吹进帘来,是妙真回来,看见他倒在床上,走过来问:“咦,你没在前厅上应酬客人么?”
    她在席上吃了荷花酒,那酒蜜汁似的,身上也带着清甜。良恭一嗅到就如同吃了口花蜜,抬手拉她坐下,“我说吃醉了,回房躲个懒。你那头散了?”
    “散了。”妙真撇嘴道:“再坐下去,她们非得把咱们家的家底刨问出来不可。咱们挣多少钱,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就那么好打听呢?”
    她瞥他一眼,禁不住也倒下去,脑袋枕在他胳膊上,“应酬人真是累死了,往后家里千万要少请客。”
    “不是你自己说的?做生意嚜。”
    妙真长叹一声,“想想那时候我爹,真是不容易。咱们才多大点买卖,他老人家可是成日在外头周旋迎待。”
    她翻个身窝在他怀里,想着明日还要摆上一天的席,真恨不能称病不见客。不过不好把这些事情都交给姑妈。何况人家说她本来就有个大病在身,小病再不断,连日常待客也待不起,可真是百无一用了。
    良恭斜下眼睇着她笑,她打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有意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正自在惬意,便说:“我听周家二妹妹说,邱家新盖了处别院,专门用来款待苏州织造来往的大人。这会正想找人收拾花园子,你做不做?”
    良恭脸色陡一变,把胳膊从她脑袋底下抽出来,不耐烦道:“不做!我又不缺他们邱家那一笔生意。”
    近两年不知怎的,外头传出些言语,说妙真是邱家嫌弃不要了的。妙真后头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邱纶那位姓欧的奶奶从他们家大奶奶二奶奶那里听见些旧事,心里头不痛快,又闻得妙真相貌比她好,更不自在,便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稍加渲染往外去说。
    自此良恭走过邱家门前也嫌晦气,有一回打听到邱纶和朋友在一家酒楼内吃酒,便买通了酒家伙计,趁三更半夜众人吃得酩酊大醉,把邱纶的衣裳的扒了丢在街巷上。
    后头邱纶醒来,还只当是朋友间醉酒玩笑,本来他们朋友间闹起来就没章法,他也无从计较,只得听凭别人去笑话。听说后头笑话传开了,给邱老爷打了一顿。良恭心里的气方缓过来一些。
    眼下妙真说到邱家,他那口气又堵上心头,索性阖上眼不说话了。妙真撑起来看他一会,一拳捶在他心口上,“不做就不做,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他掀开一只眼皮,声气发冷,“我哪敢呐?”
    “我不过是白问你一句,又没逼着你去做这笔生意。”
    他阖上眼皮一想,还是气不过,又睁开,“你连问也不该来问,我还没到那见钱眼开的地步,谁的生意都肯去做。”
    妙真无话可说,只得睡下去,隔会忽然拧他一把。良恭揪紧了眉痛呼一声,半撑起来,“你几时学的这毛病,动不动就要打人!”
    她“咯咯”笑起来,“我替你把这口气拧出来,省得你后半日都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我几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说到邱家你就要这样子。”
    良恭怄得倒下去,“那你趁早就别说这话。”
    两人各自沉默一会,他忽地翻身过来,作势作态地把她的手腕揿在两边,下头朝她一抵,磨着牙道:“瞧,说得我.火.都起来了。”
    说话凑下去亲.她,妙真偏着脑袋左躲右躲,一面笑,一面抽出只手贴住他的嘴巴,“大白天的,你不许撒酒疯!外头还有客在呢。”
    “随他们去,这会大家好老爷好相公的,量他们也想不起我。”
    一壁说一壁不管不顾地掀.剥.妙真的衣裳,想是吃了酒的缘故,人有些急.躁,额上汗津津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吐出的气也灼.人,妙真觉得手心里发.烫,刚要把手收回,竟给他一口.咬.住了虎口。
    他探.出.一截.舌,顺着虎口朝她指上吮.舐.过去,眼睛一面盯着她看,一面笑着蛊惑,“咱们也生一房儿女来逗乐子?”
    妙真缩着肩窝发笑,“要是生出个傻小子或是疯丫头,愁都要愁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怕什么?了不得当爹把命豁出去,赚足了钱养他们一辈子。”
    妙真不合时宜地想起尤老爷曾太太来,心里又酸又胀,恨不得给他们看见她现下的日子。她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吃了些苦头,到底落得今番的幸福。可她的孩子未必能继承她的好运气。
    这几年做起生意来,结交的人越多,对人就愈感到失望。从前以为舅舅舅妈姑父姑妈之流就算可憎的了,想不到更可憎的比比皆是。也因为如此,才觉得眼前的他是如此的可爱可贵。
    她把手攀在他肩上道:“就怕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像你爱我一样来爱咱们的孩儿。没有爱,这世上的日子简直难熬。”
    这几年他们都是为这点在犹豫,但他把手贴在她肚皮上,仍然会期盼里头能有个生命长起来,把他和她的血肉彻底连接在一起。他需要这样一种牢固的安全,大概是因为早年和她总不大安定的缘故。
    正是缱.绻之际,谁知听见那小厮七山进来传话,不敢妄自进来,就站在廊庑底下喊:“爷,郑老爷要家去了,正找您呢。”
    良恭恨着罢手,整衣起来,没好气地骂一句:“这个老头,爱走就走,谁还留他怎的?又找我做什么?!”
    妙真见他此刻虽然骂得厉害,一会出去,必定又是一张曲意逢迎的面孔。她想着便笑得打滚,故意起来歪缠,“那就不去嚜,你不是要生孩儿么?”
    良恭脸上没道理地一红,刻意走离她两步,“先应付了那老头子去。他舅爷家里正要弄花园子,要替我牵线。”
    正完了衣襟,看妙真两眼,又恋恋不舍地揽着她亲一口,“回来再收拾你。”
    妙真吐了下舌,“唷,讲得自家好厉害得勒。”
    良恭原已走出去两步,听见这话又掉身回来。妙真赶忙跑开,反手撑在妆案上调皮地笑,“你快去了!一会又来催。”
    他咬牙指了下她,“一会有你的苦头吃!”
    趁他转身,她把两眼笑着翻一翻,“你来好了,我难道还怕你?”
    他又回头,“你说什么?”
    妙真忙嘻嘻地跑去推他的背,“我还敢说什么呀?快去吧,把那些客人打发了,不是要回来收拾我么?我等着呢。”
    良恭换了副正经面孔出去送了那郑老爷,刚折回园中,偏有一位姓李的相公赶出来将其拉住,“良小友,你到底定下没有,几时随我往苏州去?我在嘉兴住了一月,可就是为等你。你别只顾捱延,早点随我去了,早点把那副《苏州太平乐图》画出来,咱们两个都好交差。”
    良恭把他的手拂开,呵呵直笑,“不急不急,您看我才刚搬家不过一月,这新房子还没住出人气来,哪就赶着往外跑的道理?何况我生意上还有点事抽不开身。您要是怕我捱你的日子,要不您老李相公尽管搬到我家来住着,看我几时忙完我几时随您去。”
    “你这人,你打量我不好意思住到你府上来?我明日就来,看你如何推脱!”李相公剪起手来瞪他一会,不一时态度又软下来,“算起来我家黄大人和你还是亲戚呢,四公子的奶奶和尊夫人是表姊妹。你权当是探亲,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画出画,黄大人冬天好敬献给太后作寿礼。你想想,太后皇上都来瞧你的画,于你也有天大的好处不是?这不比生意上的事要紧?”
    良恭懒洋洋地在想,天大的好处还不是那黄大人的,作什么《太平乐图》,无非是要替他在朝廷里歌功颂德臭表功。
    他只管眯着眼缝睨了这李相公片刻,旋即把几个手指头半掩在袖管子里搓一搓,“画好办,可这个怎么说?亲戚归亲戚,我可以不图什么,我们画画的人,说钱,俗了!可我大老远耽误着生意往苏州跑一趟,园圃里那些下力气的人可等着开工赚钱呢。我说给您老李相公听,我们这生意,开一天工算他们一天的钱,迟迟耽误着不动,他们就……”
    “得了得了。”李相公发烦地摁下他的手,拈着胡子道:“我们黄大人是体面人,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没有三.四百做你的川资,也不敢轻易来请你。”
    良恭笑了一笑,“既如此,不好叫你老李相公久侯,等我进去与夫人商量几句,即日便随你动身。”
    第106章 106番外·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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