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为人方正,亦是天子潜邸讲官,天子也十分信重他。
    “你今日可有把握?”沈鲤开门见山。
    “应当……还好。”沈鲤观柳贺面色,见他并不惊慌,也并不沮丧,便知王国光二人倒向张四维一事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沈鲤也放下心来。
    他回乡守制几年,柳贺行事越发有分寸,已渐渐成长到令沈鲤觉得畏惧的程度。
    他与柳贺结交源于他是柳贺的会试同考官,但沈鲤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会试中他点中的考生,竟只花了十年便升至阁臣之位。
    “尽力而为便是。”
    柳贺一举一动都十分受关注,沈鲤也并未与他多说。
    “右宗伯,柳阁老此次恐怕是难了。”待柳贺离开后,许国道。
    “左宗伯不必替他忧心。”沈鲤淡淡回了一句,“结果如何,谁也不知。”
    许国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此时天光微微亮起,张四维与申时行一道行至,与他二人一道来的则是王国光与张学颜。
    这般景象,着实值得琢磨。
    在场不少官员都将视线投向了柳贺。
    柳贺微笑着看向张四维:“元辅,是否该开始了?”
    第260章 万历开关
    “泽远,你我一道入内。”
    柳贺却谦让了一步:“元辅先请。”
    待申时行入了内,柳贺才跟在二人身后缓缓进入文渊阁中。
    众官员进了文渊阁,便显得文渊阁中愈发逼仄,大明朝办公环境差是各个衙门的常态,内阁已经是十分不错的,至少阁臣们都有独立的办公场所,虽不及任礼部尚书时那般舒服,柳贺也算是满意。
    何况廷议放在文渊阁正正合适,若在洪武朝时,廷议非得在天子眼皮底下进行,议题也由天子选定,遇上朱元璋那般脾气的帝王,廷臣们别说提议了,恐怕要时时担忧自己人头落地。
    文渊阁正好,阁臣们虽有各自的心思,却也都属文官集团,若是放在天子眼皮底下,哪怕当今天子好糊弄些,官员们也会觉得不自在。
    待众人都坐下,官员们便各自站出,对今日所议开海之事进行讨论。
    其实开海这事已经议论了数月,争论点根本无需多言,廷议之前众官员已经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再行一轮也就是走过场。
    阁臣及六部正堂俱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都不知他们究竟在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柳贺抿着茶,只觉今日穿得稍多了些。
    人一多就容易觉得闷,尤其在这种你一言我一语的环境中。
    开海一事主要涉及工部,便由工部侍郎将帖子下发给各个官员。
    柳贺领了帖子却未立刻去写,而是稍稍候了片刻,去看众人神色。
    他心想,张四维为这一日恐怕已准备了一段时间,他任次辅时虽处处受张居正钳制,但朝中官员皆知,张四维并不是十分好打交道的官员,可今日他却一改平日严肃神色,模样变得十分亲和。
    说他转性了柳贺可不相信,无非就是想从三品京官中得到更多支援罢了。
    柳贺抬眼时,便见兵部尚书吴兑先上前去,将自己所写的帖子交给了工部左侍郎。
    路过柳贺时,吴兑短短停了片刻,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边饷之事,柳贺帮了吴兑的忙,柳贺正要为廷议一事联络吴兑,对方却已回信给他,说兵部上下他已经嘱托过一遍,此事必然没有问题。
    之后王国光与张学颜也逐一起身,吏、户二部的官员跟在二人身后,将帖子一一交出。
    堂中官员也十分好奇,不知王国光与张学颜是否都已被收买,此事乍听之下或许令人觉得荒谬,可细细一想,却并非全无可能。
    王国光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遍历三朝才至如今,六部尚书中,属他年岁最大,他已有七十岁,此时入阁几乎是不可能,阁务如此繁忙,他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处理。
    而张学颜在户部尚书任上已有几年,想更进一步,唯有吏部尚书一职最为合适。
    文渊阁中静谧无声,待堂中一半的官员都交了帖子,柳贺才缓缓起身。
    在这时候,张四维也恰巧站了起来:“泽远,请吧。”
    “元辅先请。”
    无论为开海一事争论了多久,柳贺和张四维面上始终客客气气,仿佛从未有过争端一般。
    平日里张四维老成持重,柳贺年轻气盛,但在在场官员看来,今日二人仿佛调转了一般。
    沉稳的那人变成了柳贺,张四维则似乎有些急躁。
    待柳贺交过帖子,见申时行还坐在原地,他不由多问了一句:“次辅可是还未下定论?”
    申时行笑道:“论已在我心中,不必此时再定。”
    四位阁老都交了自己手写的帖子,之后便由工部左右侍郎带着工部几位郎中一同将众官员的选择揭晓。
    帖子为实名,因而谁人选
    了开海、谁人选禁海一看便知。
    不过在这种大事上,官员们通常也不会隐藏自己的选择,比如张学颜,以张学颜的性子,他若真反对张四维,此时应当坐在柳贺身旁才对。
    今日,若仔细观察,他和柳贺眼神没有任何交集。
    帖子已经写完,官员们一边品着茶,一边不经意地闲谈着,或谈谈近日天气如何,或谈谈最近听说的一桩奇闻,应和者嘴上笑着,耳朵却默默竖了起来。
    ——没有人想错过廷议的最终结果。
    候了片刻,工部官员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工部左侍郎朗声道,“此次廷议,事涉开海,工部此前已部议过一回,因结果未定,特召开廷议。”
    工部左侍郎将结果书于纸上,以令在场官员都能瞧见。
    此次参与廷议的京官共来了五十一位,其中赞成开海者二十九位,不赞成者二十一位。
    结果出炉的那一瞬,申时行视线略一移,就见张四维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他眼中神色莫辨,心中却道,开海一事,他迟迟不知是该支持张四维还是支持柳贺,申时行觉得,此事最重要还是看天子的偏向,可天子也未表露过究竟是支持柳贺还是支持张四维。
    因而张四维和王国光、张学颜谈条件时,他帮了对方一把,可到了开海一事的选择上,他却选了柳贺。
    现在一看,柳贺果然赢了,看来他的选择没有错。
    申时行稳坐钓鱼台,张四维的面色却可称得上十分难看。
    他已想办法将王国光、张学颜拉拢,可开海一事上他却仍败给了柳贺。
    这究竟是为何?
    他视线在这一瞬恰好与柳贺碰上,柳贺并未露出得色,只是见张四维长久未出声,他才道:“元辅,廷议之结果,我等阁臣早日告知陛下才对。”
    张四维见柳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怨懑几乎难以控制。
    他身为首辅,却无法掌控内阁,就连廷议也两回输给了柳贺,长此以往,即便天子不提,官员不弹劾,他也没有脸面再居于首辅之位。
    连廷议都掌握不了,便证明他这个首辅不堪此任。
    想及此处,张四维视线不由看向申时行。
    他原本只是有些怀疑罢了,此时却十分怀疑,申吴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之失?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针对柳贺,不管柳贺如何强势,对方仍是三辅,并非首辅,他最该提防的应当是申时行才对。
    但众官员中,面色最难看的却非张四维,而是王国光与张学颜。
    二人本以为,少了他们的支持,柳贺在廷推中必败,他二人并非浙籍官员,故而对开海一事并不十分热衷,何况张思维给出的条件着实令他们无法拒绝。
    但此时,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贺。
    结果已定,二人明白,张四维的承诺未必会兑现,可他们与柳贺的关系却已经破裂了。
    ……
    从文渊阁离开时,张学颜与吴兑走在一处,吴兑不由道:“子愚兄,你当真糊涂,张蒲州岂是可信之人?”
    “你好好想一想,自元辅归政后,户部之事,柳丹徒可曾拦过你?户部有事,兵部有事,他这三辅可从未推脱。”吴兑叹了口气,“元辅之所以将重任交托于他,而非你我,便是看中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张学颜被他一通说,许久后才道:“君泽,你说这柳泽远究竟是如何赢的,我仍是想不通。”
    吴兑便细细和他掰扯起来,参加廷推的无非是三品以上京官,六部尚书加侍郎十八位,还有九卿衙门并光禄寺、太仆寺、太常寺等,除此之外,翰林院及詹事府的主官、顺天府的府尹,还有科道官员也有资格列席。
    “王汝文
    支持柳泽远,此事你可知?”
    王汝文是王篆的字,王篆如今任吏部右侍郎,是王国光的下属,也公认的张居正的铁杆,张学颜从未见他和柳贺勾搭过。
    “岂会……”
    王篆对张居正可谓十分忠诚,当年他们常在张府议事,王篆对柳贺多有不满,便是因柳贺虽为张居正门生,吃了张居正的许多好处,与张居正关系却并不紧密。
    “这便是人心所向。”吴兑拍了拍张学颜后背,“子愚兄你好好想想。”
    或许正是因为王篆离张居正太近,他比旁人更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张居正这棵护住他们的参天大树已不在朝中,若他们仍不能相互扶持,日后不是谁想宰一刀便能宰一刀?
    何况在吴兑看来,张四维并不是可信赖之人。
    吴兑自战场起家,能官至兵部尚书也少不了权谋,可他着实不喜张四维这般将权术玩弄到极致的官员。
    若非柳贺令他出了两回丑,其他官员恐怕不能看出,这张四维并非能成事之人。
    “只盼柳泽远能坚持久一些。”
    ……
    廷议的结果自内阁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向一旁的陈矩:“廷臣竟又支持柳先生?”
    陈矩便将内侍们探听来的廷议情形报之天子。
    天子感慨道:“柳先生果然很得人心。”
    “既然柳先生要办,那便由他办吧。”天子道,“柳先生这人永远闲不住,若他能成了事,朕也为他高兴,若不成,日后他要办什么也得先掂量掂量。”
    这是万历十年的正月二十一。
    一次小小的廷议,天子御批,允福建、浙江等地开海,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大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史称“万历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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