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三弟也常与我道,平日在官场受了阁老许多恩。”
    柳贺摆了摆手:“我并未做什么。”
    “阁老已做得够多了。”
    张居正提携了那么多官员,在他死后,能为他发声的又有几人?
    张敬修很清楚,一月之前柳贺才对天子上了乞休疏,柳贺恐怕才刚刚归乡,却先来江陵看了张居正。
    为人子者,父亲如此受敬重,张敬修心中也十分骄傲。
    两人回想着张居正生前,二人都已这个年纪,忆起往昔,也不由眼眶发红。
    柳贺自江陵回镇江时,他不用张敬修送,张敬修却仍将他送至船上,看他登了船,许久后方才离去。
    柳贺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此次来了江陵,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到这时候,柳贺心里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当年没有见成张居正最后一面,所能做的,只有护住张居正身后。
    柳贺一向厌恶分离,可步入官场之后,他却不得不面对分离,到了这个年纪,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过往见到的人和事。
    若张居正知晓自己身后之事,他会想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
    不管如何,等柳贺去地底下见了张居正,他心中应当是没有愧疚的。
    ……
    船自江陵往镇江行去,在船上,柳贺情之所至,便铺开纸,极沉入地写了一篇文章。
    第274章 番外十 柳阁老回乡终
    回了镇江府以后, 柳贺便将自己内阁学士的身份抛到脑后——那已是过去了。
    镇江府的士绅官员若有来拜见的,他也是尽量不见,作为致仕官员, 他不该插手地方官员行事, 即便他曾威风赫赫, 一个念头便能将府中官员拉下马来。
    前半辈子他忙碌于朝事,到了如今,也该为自己忙碌忙碌。
    刚回乡的时候柳贺也有些不适应,他已许多年未回乡了,此前家乡是一副模样, 如今又换了另一副模样, 清风桥的老邻居们有许多已经不在了,他熟悉的丁氏族学,丁显如今已不教书了, 丁琅则生了一场病,几年前去世了。
    下河村中也是如此,柳贺熟悉的族老们大多已过世,留下的都是年轻的小辈, 见了柳贺,他们知晓这位族叔是大官, 心中便存了几分畏惧, 和柳贺说起话来也战战兢兢。
    柳贺只能安慰自己, 他好歹不是贺知章诗中所写的那样。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回乡后,还是有许多认识他、记得他的人。
    二叔被纪娘子狠狠约束过,在柳贺入阁之后都没生过事,柳贺不愿纪娘子烦扰, 便请镇江府的官员帮忙约束。
    柳义见了柳贺不惧,对府尊老爷的威势还是有些害怕的,之后便安安稳稳留在镇江府,前岁离了人世。
    柳贺少时对二叔十分不满,当了官之后,尤其是当了阁臣之后,各类纨绔子弟他都见过许多,和这些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相比,柳义都可称得上一声“可爱”了。
    且纪娘子年岁渐老,心也渐渐软了,她既然可以释怀,柳贺也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
    丁氏族学如今倒依旧在办,有柳贺这位阁老的声名在,镇江府城的士子们倒是很愿意到丁氏求学,但丁氏本家这些年都未出过什么人才,族中没有子弟考中进士,家族便一日一日败落了下去。
    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没有进士,家族便无法继续兴旺。
    丁氏与柳家不同,柳家靠柳贺考中进士发家,然而柳贺无兄弟姐妹,唯一的二叔与他并不亲近,他子嗣也并不算多,故而柳贺虽位极人臣,柳家在镇江府却称不上大家族。
    当然,柳贺在官场上积累的名望足够柳家在镇江府横着走了。
    柳贺并没有横着走的需求。
    回乡之后,他终于能满足当教书先生的期望,偶尔去丁氏讲一讲课,但他只讲课,不讲为政之道,他觉得,读书人就该先好好读书,读书时大脑掺了太多朝政之事,反而会令人不明智。
    讲课之于,柳贺便是写文章和整理文章。
    他的文章数量并不算多,主要是在京城实在太忙,根本无心写文章,但柳贺身边有许多和天子、众官员及好友们的信件,这些他都需要仔细整理。
    除此之外,柳贺也乐于发掘实用性强的文章篇目,赵士祯的《神器谱》便是由他写的序。
    柳贺任首辅时也提拔了许多务实的官员,这些人未必是进士出身,但在农事、水利、军事等方面颇有建树,柳贺也乐于叫他们为百姓出力。
    光是整理这些文卷,就要耗费他许多时间。
    何况他此时在家乡,王锡爵、申时行等人也会和他通信,还有于慎行、沈鲤、罗万化等在朝的官员,也常常有事请教柳贺。
    朝事柳贺不会出声,他不能给天子留下自己“遥控”内阁的印象。
    除此之外,每逢年节,天子也会给他赏赐,因着这些赏赐,柳贺即便不想见地方上的官员,这些官员却仍千方百计要见他一面。
    不管柳贺态度如何,他们姿态总要做足了,否则一不小心,柳贺或许就会在天子面前告他们的状。
    柳贺叹道:“回乡后原以为能歇一歇,却仍是闲不下来。”
    “比在京城时要好许多。”杨尧道,“相公去忙相公的吧,我早知相公陪不了我。”
    回乡后不久,知儿夫妇俩便有了孩子,杨尧精力便不在柳贺这里了,柳贺虽也挺在意自己有了孙辈这件事,他却不好去关心儿媳妇,只得自娱自乐去了。
    他常常提着桶,去河边钓一钓鱼。
    柳贺自认技术有所精进,为此常常遭受施允嘲笑——施允致仕比柳贺晚几年,他归乡后,二人便如同少时那般在镇江街头闲逛一圈,日子也多了几分趣味。
    “考进士果然早一些好。”施允道,“你二十一岁中进士,我二十四岁中进士,在朝为官三十年,已十分长了。”
    他们干的年头足够久,给天子上疏时也毫无愧疚之心,可如赵志皋那般四十多岁才中进士,那就得干到七老八十了。
    柳贺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旁人或许乐在其中,他却是无法忍受的。
    施允道:“改日你若有空,我们去见见汤运凤和于遥吧。”
    “好。”柳贺应了下来。
    于遥是府城人,不需要打探,柳贺便知他如今住在哪里,于遥当年进学无望,便在镇江府谋了一份生计,他是柳贺旧友的事,他几乎从不对人声张,连家中子侄也不清楚。
    待柳贺与施允找上门,他儿子才知自家父亲有这一份交情在。
    柳贺问到时,于遥道:“你二人一人是阁老,一人是部堂,我若成日宣扬你我为旧日同窗,岂不是玷污了你们的名声?”
    他未曾借柳贺与施允名声谋过什么,故在二人面前,他仍能维持着旧日同窗的尊严。
    若他事事求二人,在外又靠二人名声招摇,此时必然是唯唯诺诺,在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柳贺心想,当年他问纪文选愿不愿意和他一道去京城时也是如此。
    再好的情谊,只要掺杂了利益纠葛,便很难保持当初那一份纯真。
    柳贺和施允同朝为官,施允也从未因自己的官位晋升等向柳贺求过什么,他在工部尚书任上也和柳贺有过分歧。
    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二人分得很清。
    待见过于遥后,柳贺忍不住对施允道:“诚甫,你我二人运气当真很好。”
    “谁又言不是呢?”
    读书时,柳贺遇上了孙夫子和两位丁先生,又有品行高洁的同窗,便是在赴考的路上,也有施允一直陪着自己。
    之后到了京城,他成了张居正的门生,受过对方多番照料,在翰林院中,他又结识了沈鲤、罗万化及于慎行这般能干事、又有品德的同僚。
    为阁臣时,王锡爵与柳贺几乎同心同力,柳贺在内阁中便多了一份支撑,少了许多麻烦。
    ……
    汤运凤如今是依旧生活在丹阳,他年少时精力十足,前几年生了一场病,身体已经不太健壮。
    不过汤运凤的性子仍如从前一般,十分看得开。
    他自嘲读书不上进,可他家长子却是读书的料子,前一科乡试,他家长子中了举,可惜会试未中,如今正在家苦读。
    “也算是圆了我当年的一场梦。”
    汤运凤长子知晓他曾在丁氏族学读过书,问他认不认得柳贺和施允,汤运凤只说不熟。
    柳贺叹道:“你说一声熟悉,我二人不会如何的。”
    汤运凤摇了摇头:“他性子有些像我,平日读书虽用功,可一旦知晓你我当年是同窗,他少不得要动一动心思。”
    柳贺和施允对视一眼,心中也有几分无奈。
    他们二人都在朝为官,彼此之间倒没有什么隔阂,可汤运凤、于遥二人则不同,虽柳贺和施允待他们仍如少时那般,可在他们眼中,柳贺二人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于遥、汤运凤二人见他们时态度与少时并无太大区别,这已令柳贺十分欣慰了。
    这一回几人再一聚,菜吃得清淡了些,酒也饮得少了些,再说一说镇江府如今的变化,几人之间倒是亲近了许多。
    一晃已是三十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当年我便觉得你二人会很有出息。”汤运凤道,“待泽远你当了阁老,又当了首辅,我和丁先生他们都不敢相信。”
    柳贺和施允中举的时候,他们便觉得,有一位举人同窗十分了不得了,待柳贺中了三元,汤运凤甚至怀疑,他究竟是否和柳贺同过窗?
    一样的族学,一样的先生,怎么柳贺就那么厉害?
    之后柳贺进京当了部堂,又官至阁老和首辅,汤运凤已不知该如何说了。
    他心中自然为柳贺高兴,却又时不时怀疑人生。
    柳贺回乡的事他也知道,可他从未去柳府拜访过柳贺。
    官与民之间的鸿沟可谓巨大,汤运凤也有自己的尊严,他去柳府拜访,柳贺若装作不认得他怎么办?
    汤运凤当年便知柳贺是坦荡君子,他在朝廷当了那么多年大官,却依旧将自己视为知己,汤运凤心中也感慨良多。
    果然,柳泽远还是当年那个柳泽远。
    时移世易,柳贺仍如当年读书时那般。
    果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
    出酒楼时,柳贺与施允走在前头,刚走了两步,迎面而来的身影便叫柳贺吃了一惊。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楚贤已不在人世了,谁知还能在府城中碰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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