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走在前往翰林的路上,边走边看着地面发呆。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今日早朝宣读的圣旨,琰王成了太子,而他长女成了太子妃,且再过几个月,太子便会登基,皇帝为太上皇。
    怎会如此?
    就在宋俊思量之际,身旁路过一名同僚,同他一拱手:“宋大人……”
    说罢,那名同僚看着他,忽地朗声笑起:“哈哈哈……”
    笑了几声后,那官员再冲他一拱手,神色玩味儿,随后大步离去。
    当初他们家的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此人如此举动,宋俊岂能不知何意?他望着那官员的背影,深深抿唇。
    而就在这时,又有几位同僚经过,各个面上全是喜色,挨个朝他拱手:“宋大人……哈哈哈哈……”
    几人拱手笑完后,便又走了,跟着又路过几个官员,这回干脆连宋大人都不叫了,直接看着他朗声笑,笑完就走了,他们走后,他似乎隐约还听见一句“差点就成国丈”。
    宋俊恍然明白过来,前面那几声宋大人,根本就是对他的嘲讽,难怪方才唤他“宋大人”时,各个语气着重,神色间意味不明。
    宋俊只觉脸皮烧得慌,干脆垂头加快了脚步。
    悔吗?他不知。只是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这二十多年来同长女相关的所有事,但凡他曾经多关心两个女儿一点,但凡他当初在太子还是琰郡王时,便同意长女的提议,还她清白,但凡事后,他肯像仪贵妃一般用心补救……
    想了那么多但凡如何,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终归是他不曾真正在意过女儿的感受。
    他这一生,无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当真极其失败……两个女儿,一个因他失察,被她娘亲带上一条作茧自缚的路,一个因他自私,终是与他形容陌路,到头来,自己成了个孤家寡人。
    现在他才说错,是不是太晚了?宋俊自嘲一笑,太晚了……
    人终归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如今这局面,便是他前半生所有选择缔造的结果,合该苦果自尝。
    他已能预见自己后半生的模样,有这件事在,这辈子,同僚看见他,就会想起他错失成为国丈的机会,旁人的嘲笑虽不能对他造成实际的伤害,但在他们心里,他永远会被看低一等。
    而他自己……他不是圣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即将登顶至高之位,而他却沾不到任何光,心里怎会半点不难受?
    即便知道后悔无异,但他恐怕还是会无法自控的回忆过往,不断的去想那些事,去想每一个如果,每一个不同的选择,而他又不能真正得到,他会在悔恨和孤独中,度过余生……
    谢尧臣背着宋寻月,一路走到外宫门处,辰安已赶着马车候在此处,一见谢尧臣和宋寻月,面上全是喜色,一下跳下马车,跪地行礼,语气间无不骄傲,朗声道:“臣辰安,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娘娘。”
    谢尧臣和宋寻月相视一笑,免了辰安的礼,一同上了马车,回王府。
    回到琰王府,谢尧臣牵着宋寻月下车,随后携手进了王府,怎知刚进去,却见王府所有婢女、小厮、侍卫尽皆成排站在前院。
    一见他们进来,各个面上喜气洋洋,跪地行礼,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参加太子妃娘娘,太子、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寻月望着跪了一院的人,浅浅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样的声势浩大,她还是有点怯的,尤其是想到日后会成为皇后,所面对的一切,只会比这更加声势浩大,她其实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坦然应对。
    毕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贪着过任何权势地位,一心一意,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前世想着多攒钱,这一世想着多享福,但未成想,旁人一生竭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到了她这个完全没想过要的人面前。
    直到这一刻,宋寻月才深切的感受到,想要拥有美好的人生,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莫问前路,认真做好眼前的事,坚守着心间的底线,走好脚下的每一步,终归会在不知不觉间,在蓦然回首的某一刻,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拥有了曾经未曾敢想的一切。
    宋寻月的目光,一一从院中的那些面容上扫过,被谢尧臣牵着的手,在他掌心中轻轻一转,指尖挑开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怕,也不要怯,你的夫君和儿子,注定都要去往那至高之位,而你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陪着他们,就像他们陪着你一样,勇敢的迈开脚步,然后继续再像从前一般,过好眼前的每一天,即可!
    谢尧臣和宋寻月免了所有人的礼,随后叫辰安与寄春,去打赏府中上下,夫妻二人这才一道回了胜年院。
    谢尧臣明日开始要去早朝,且还要住在勤政殿,皇帝应当要教他很多东西,他八成直到登基前,都不能回几次家。
    于是回到胜年后,宋寻月和谢尧臣,便开始着手帮他收拾东西,换洗的衣物,常用的物品等等,星儿和栀香在一旁打下手。
    星儿在旁边帮忙时,总忍不住去看他们小姐,总觉得越看越新奇。星儿莫名想起当年在宋府时的日子,不禁热泪盈眶,当初她和小姐在那个破烂的小院里为一筐炭火发愁时,打死也想不到,六年后,小姐会成为太子妃,且要不了多久还会成为大魏的皇后。人生怎么能这般奇妙?当真是奇妙到叫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星儿真诚的希望,往后余生,她和小姐的人生,能一直如现在这般幸福快乐,不要有任何变故!
    夫妻二人收拾了一下午东西,基本能想到的,谢尧臣会用到的都给他带着了,算着谢泽下学回家的时辰,夫妻二人便停了下来,一道坐在桌边喝水。
    宋寻月喝了几口茶后,对谢尧臣道:“就先这样吧,明日你要去早朝,怕是卯时不到就得起,等下金金回来,吃完晚饭,散散步,便早些沐浴休息。等你进宫后,若是发现缺了什么没收拾,或者另外需要什么,若是宫里没有的,你就叫辰安出来跟我说,我收拾了给你送进宫去。”
    “嗯。”谢尧臣应下,随后看向宋寻月,认真叮嘱道:“正月初一就登基,估计这阵子父皇会使劲往我脑子里塞东西,我八成这阵子是出不了宫,你可千万记得多带金金进宫去母妃那儿,我趁着用膳的功夫,来和你们说说话,见见面。没有你和金金在身边,我总感觉心里少点什么,而且这当了爹就是和从前不同,几天不见儿子,真是抓心挠肝的想。”
    宋寻月闻言失笑,她可太能体会这想孩子的心情了,点头应下:“放心吧,左右我闲着,随时带金金去看你,陪你用膳。”
    谢尧臣含笑点头,随后侧过身子,面对着宋寻月,伸手拉住她的双手,将她往前拉,自己也身子前倾凑过去,吻上了她的唇,夫妻二人皆闭目,轻缓绵长的亲吻。
    夫妻俩没亲一会儿,谢泽便背着小背包下学回来,他松开张立的手,自己进了屋,正准备喊爹娘,怎知小嘴刚张开,未及出声,却正见爹娘在亲亲。
    谢泽只好撇嘴不喊,自己扶着门框,跨过门栏翻进去,复又扫了沉溺专注的爹娘一眼,自己去一旁罗汉床上放小背包。
    爹娘没事就亲亲,他都见惯了,有时候他早上从爹娘中间醒来,抬头就见爹娘在亲亲,晚上熄灯睡下后,他在娘亲怀里,爹爹也会凑过来亲娘亲,都快把他挤成小肉饼了。
    有时候白天爹爹想亲娘亲,还会捂他的眼睛,他不明白,捂个什么劲儿呢,他早就知道爹爹很喜欢很喜欢娘亲,娘亲也很喜欢很喜欢爹爹,他看见他们没发现的时候多了去了,根本没必要捂他的眼睛,他都见惯了,比如说现在。
    谢泽放下小背包后,自己爬上罗汉床坐下,甩着两条小腿看爹娘,看了好半晌,见爹娘还在亲,想喝水的他,只好开口道:“爹爹,娘亲,金金要喝水。”
    谢尧臣和宋寻月这才松开彼此,齐齐转头看来,正见谢泽悬空甩着两条小腿,已经坐在罗汉床上。
    二人冲他笑笑,宋寻月问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谢尧臣则起身给儿子倒水,茶壶满的,他还提不住,每次自己倒水都洒一桌子。谢泽微微嘟唇,甩一甩小腿,不满回道:“进来好一会儿了呢。”
    谢尧臣失笑,端着倒好的温茶塞他手里:“进来也不提醒爹娘,你还委屈上了。”
    说着,谢尧臣在谢泽身边坐下,谢泽抬起杯子喝水,谢尧臣问道:“今日学了什么?”
    谢泽道:“今日先生教了十个字,但是这十个字,爹爹你早就教过我了,我都会,不过先生叫每个字写十遍,金金用过晚膳就去写。”
    说着,谢泽忽地抬头,看看谢尧臣,又看看宋寻月,高兴道:“对了爹娘,今日先生夸我了,说我说话清楚。”
    谢尧臣和宋寻月齐齐失笑,宋寻月高兴夸道:“金金说话确实比一样大的小孩子清楚。”旁人家四岁半的孩子,可能有些字还会吐字不清,但谢泽完全没有,说话很清晰利索。
    夫妻二人给儿子好一顿夸,还一人一边,同时重重亲了谢泽的小脸,高兴的谢泽都笑成了花,而就在这时,辰安进来,行礼道:“太子殿下,顾希文求见,他说很抱歉没有提前递拜帖,但他同您说几句话就走。”
    一听顾希文,谢尧臣忙转头看向宋寻月,神色间有些担忧,宋寻月很排斥听见顾希文的名字。
    谢尧臣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她安慰几句,却发觉宋寻月神色全无异变,就和听到一个平常人的名字般,只对他道:“你去吧,我检查下金金今日的课业。”
    谢尧臣有些意外,没忍住问道:“你、不排斥他了?”
    宋寻月冲他抿唇一笑,对他道:“有你和金金呢。”
    她其实也有些意外,刚才骤然听见顾希文的名字,她居然已经能做到如此平静,心间毫无波澜,再无半点当年的惧怕。
    想来是这些年,同谢尧臣和谢泽在一起,她过得真的很幸福,所以心底深处,已经同过去经历过的一切苦难和解,不再让那些灰暗的记忆,侵蚀自己的心。
    谢尧臣见她笑意浓郁,眼底同样出现笑意,他很喜欢看她这般的神色,这是对他最大的认可。谢尧臣点头道:“好……那我先去瞧瞧。”
    宋寻月应下,谢尧臣转身出门。
    谢尧臣走后,谢泽立马抬头看向自己娘亲,诧异问道:“刚才辰安叫爹爹太子殿下?爹爹不做王爷了?”
    宋寻月冲他抿唇笑,然后给儿子解释起了关于他爹爹做了太子,且不久后要做皇帝的事。
    谢尧臣来到外院,正见顾希文等在廊下。
    他已至而立,如今一袭绣竹纹素色直裰,已全无当年的落魄之态,临风立在那里,颇觉气质出众,有钱就是不一样,精气神都变了,哪像他当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谢尧臣微一挑眉,到底是当年的顾大人,虽然今生出了不少波折,但最终还是翻身,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听到谢尧臣的脚步声,顾希文回头,冲他一笑,随后提襟行礼道:“秀才顾希文,参见太子殿下。”
    谢尧臣免了他的礼,问道:“怎么没进前厅,在廊下站着?”
    顾希文笑笑道:“同殿下说几句话便走。”
    谢尧臣点点头,问道:“打算何时科考?说不准等你殿试的时候,见着的是我。”
    顾希文闻言失笑,微微低眉,随后抬头对谢尧臣道:“今日过来,主要有两件事想同殿下说。一来是想向殿下道谢,当年的事,多谢相助。”
    说着,顾希文行礼下去,谢尧臣抬抬手道:“举手之劳罢了,还得是你自己有本事……”
    话及至此,谢尧臣似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当初我离京时,你已经进了废太子府,以你的能耐,太子不至于被废,到底怎么回事?”
    顾希文闻言一笑,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回道:“废太子狠毒短视,不值得我为他效力。我只是和他达成协议,我帮他揭发端顺王,他帮我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关我什么事?我为何要管?”
    “哦……”谢尧臣了然:“就说呢,以你的才干,他不至于被废。”合着是压根没管。
    顾希文只笑笑,然后接着对谢尧臣道:“第二桩事,我是来跟殿下辞行的。”
    “辞行?”谢尧臣不解,颇有些担忧道:“你不科考了?”他还指望着日后顾希文能像前世助父皇一般,在朝堂上助他,他的统筹之能,再加上顾希文的才干,他们一道制定的富民之策,一定能事半功倍。
    顾希文回道:“考,肯定是要考。但我前几个月,看了殿下的《四海志》,深觉这前三十年,过得委实没有意思。正好如今不缺钱,倒不如四处去走走,边读书,边行万里路,等玩够了回来考试。”
    谢尧臣万没想到是自己《四海志》的缘故,愣了一瞬,随后失笑。出去走走是应该的,不仅能叫心境开阔,还能涨很多见识,但是他一去几年的话,这才干一时半会用不着委实可惜。
    谢尧臣看着顾希文,想了想,忽地想起当初他离京时的情形,计上心来,他冲顾希文一笑,跟着道:“左右你要出去玩,我给你个闲差如何?”
    第170章
    此一生,你与我,相互成就(正文完)
    顾希文面露好奇之色, 问道:“什么闲差?”
    谢尧臣望着他的眼睛,慢悠悠说出两个字:“富民。”
    富民?这倒是个切实利民的好想法。顾希文问道:“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 谢尧臣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直言道:“大魏各地皆有祝东风,祝东风的东家,是我。”
    顾希文闻言微讶,祝东风在大魏很多年了吧?他不禁重新打量谢尧臣两眼, 笑而叹道:“难怪殿下比任何王孙贵族都过得奢靡。”原来是真有钱啊。
    谢尧臣微一挑眉, 只道:“届时你游历各地, 祝东风各地掌柜会听你调遣, 若需钱财, 也可从祝东风调。待我登基后,自会给你一个特令,每到一地, 你且根据当地特色, 同当地官员研究出个富民之策, 只此便好。”
    顾希文听罢,不由笑叹:“殿下,这差可不闲啊。”要出合适的政策,势必要在当地多访多问,怎能算闲差?
    谢尧臣笑道:“只是出个政策,且不给你限时, 够闲了。”
    顾希文失笑, 左右他要出去转转, 多访多问, 也能增长见识, 而且即将登基的新帝, 头一个旨意是给他的,也是他的荣幸。念及此,顾希文恭敬行礼道:“顾希文领命。”
    谢尧臣抿唇一笑,诚挚道:“那便祝你一路顺风,布帆无恙。”
    顾希文再复行礼:“借太子殿下吉言,那我便先告辞了。”
    说着,顾希文行礼欲走,却似是想起什么,对谢尧臣道:“对了,殿下,宋瑶月……疯了。”
    谢尧臣反问道:“疯了?”
    一个长久不得自由的人,再兼其一心只想要权势地位,眼看着是得不到了,疯了实在是寻常。如此想着,谢尧臣点头道:“也不算意外。”
    顾希文笑道:“我当时看过殿下的《四海志》后,只觉心胸开阔,便想着也拿给她看看,怎知她看过之后,反而嫉妒成疾,把自己当成了太子妃,委实是……”
    顾希文只摇摇头,当真懒得再说什么。谢尧臣听罢失笑,顾希文不知为何,他却知道真相,宋瑶月深知自己前世做过他的王妃,如今看到他和宋寻月的生活,方知悔,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是宋寻月。就好比宋寻月的爱玩,分明是对她自己幼时那些想要而不得的一切的补偿,若非如此,他俩也玩不到一起。就算给宋瑶月重来一次的机会,没有宋寻月的幼时经历,她依旧跟他过不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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