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收起小心思,重新提起笔来,决定先帮魏晚玉把功课写了再说。突然,有人在外面唤薛氏。
    薛氏搁下手里的活儿出去,昭蘅隔着窗望出去,见是厨房里的许娘子。
    奶奶为人随和,在厨房帮工很勤快,厨房的人对她们祖孙俩都特别好,这个许娘子经常悄悄给她塞好吃的糕点。
    “多谢你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时,昭蘅听到奶奶的声音。
    许娘子笑着说:“您别跟我这么客气,不过是跑跑腿的事情,我也没做什么。时间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我得回去了。”
    许娘子人一走,薛氏就满面喜色地走了进来。
    不等薛氏开口,昭蘅就满面春风和煦地问:“书琅哥哥的长明灯点上了吗?”
    “点上了。”薛氏满脸堆笑,“点了八十年呢!”
    昭蘅瞥到她手中有一绺红色的流苏穗子坠下,眨了眨眼问:“这是什么?”
    “我让许娘子顺便到白马寺给你和公子一人请了道平安符。”薛氏把东西递给她,“他们说白马寺的符可灵了,保管能保佑你们往后顺顺当当,无灾无难。”
    “真好看!”昭蘅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薛氏,“您的呢?”
    薛氏说:“我这把年纪,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要平安符做什么?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着以后给你做嫁妆。”
    昭蘅眨了眨眼,问她:“嫁了人就要跟您分开吗?”
    薛氏慈爱地抚了把她的发顶,笑着说:“嫁了人,你就有了自己的家,偶尔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那我不嫁了。”昭蘅心想,嫁人有什么好,以前村子里年轻的姑娘出嫁,新娘子和阿爹阿娘都哭得死去活来。
    她才不要跟奶奶分开。
    薛氏笑得眼角起了水花:“傻姑娘,哪有姑娘不嫁人的?成婚是喜事。”
    “是喜事为什么都要哭?上次芸娘出嫁,她都哭晕了。”昭蘅冷哼。
    薛氏说:“那是她嫁的太远了,她嫁去金陵了呢,天远地远,从此不见父母爹娘,所以才哭得这么厉害。”
    昭蘅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枚平安符用手帕包好,放到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那我以后不嫁那么远,我嫁近些,还是可以天天和您在一起。”
    不等薛氏回答,她就仰起脸问她:“您觉得小四郎怎么样?”
    她仔仔细细想了圈身边的人,小四郎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儿,他对自己很好,要是嫁给他,她就不用跟奶奶分开了。
    薛氏笑得前俯后仰。
    “您笑什么?”昭蘅皱眉不解,“您觉得小四郎不好吗?”
    薛氏弹了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小四郎身份尊贵,我们这样的身份,哪儿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为什么?难道我不好吗?”昭蘅眉心都拧了起来。
    “不是,我的阿蘅世上第一好。”薛氏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不是阿蘅的错,是奶奶没出息,身份太低,会被人瞧不起的。”
    阿蘅这么好的姑娘,若不是出身寻常农家,别说配安家小四郎,就是皇室宗亲也配的。只可惜,她怎么这么不走运,投生到了这样贫瘠的家中。
    昭蘅感受到奶奶的语气有些低落,转过头,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没关系的奶奶,不嫁小四郎也没什么,后院宁家哥哥和许家哥哥也是很好的人,我还可以嫁给他们。”
    薛氏没忍住,笑出了声,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小小姑娘,不害臊。”
    昭蘅一听果然挤出几分羞赧的神色,她道:“奶奶,明天还是让许娘子给您也请道平安符,这个钱不用省。我也会努力赚钱,给自己攒嫁妆的。”
    薛氏被她的话逗得乐得不行,未置可否,推开她去后厨做饭了。
    *
    等李文简再次回京时,已经是六月初。
    炎热的京城下起了雨,雨水从屋檐飞速滴落,滴成一串串晶莹的珠帘,滴落在地上的水凼里,打起一圈圈涟漪。
    先生一喊散学,昭蘅便撑着伞踩着雨水去门房。
    今日她刚绕过月门,便听到门口有人在唤公子。
    昭蘅听到这声音,顿时一喜,小跑着到门口,看到李文简正撩起长袍步上台阶。
    小厮转头看见昭蘅,眉眼笑得弯了起来,对她说:“阿蘅姑娘来了。”
    李文简刚从颍州奔波回来,一身的尘土气,脸仍是俊朗。他将手中的扇子递给身后的牧归,朝昭蘅望过来,笑道:“正打算一会儿去找你,你就出来了。”
    小厮插言道:“公子离开后,阿蘅姑娘每天都会来这里等你,今儿总算等到了。”
    昭蘅被小厮道破,不好意思地抿起唇角。
    李文简假装没看见,走过去,顺势牵住她的一只手:“不是说了很快就回来。”
    “你蹲下来一点。“”昭蘅偏过头对他说。
    李文简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然而还是顺从地屈膝蹲在她身旁,接着她伸出手放到他唇边。他才发现原来是一颗糖果,笑了笑,张口把糖吃下。
    “阿翁夸你了?”
    昭蘅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半是羞赧半是高兴地说:“他说我字写得好。”
    李文简接了牧归递来的帕子,瞥了她一眼,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我就说阿蘅很聪明。”
    她望着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此刻被他牵着手往庆园走去,她抿了抿唇,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有话问我?”李文简察觉到她的欲说还休。
    她望着他,还是问出了口:“晚玉去她的外祖父家了,清函她们也走了。”
    “是有这么回事。”少年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
    但他话音刚落,却久久等不到昭蘅开口,他垂眼去看她,便见她抿着唇,忽然间,她攥紧他的手,紧紧揪着他的手指。
    “你呢?是不是也要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
    “嗯。”
    昭蘅忽然间松开他的手,停下来。
    李文简静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重重深院里,雨水如注,滴答声在耳畔翻涌。
    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阿蘅,你不要怕。”
    “我们一起走。”
    他在不绝的雨水里,牵紧她的手,垂下眼帘望着她,“我们去哪里都一起。”
    他看到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漂亮,澄澈又天真。
    “我不会撇下你。”
    *
    午后大雨不停,晦暗的光线落在瓦片上,让雨中的府宅更添一层朦胧的水纱。池塘里荷叶才露角,偶尔破水的鱼儿尾巴清扫,带得荷尖的水珠站滴落在水中,犹如一颗颗剔透的水晶珠。
    临窗而坐的昭蘅忽然停下笔,回头去望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所以,我们真的非走不可吗?”
    “嗯。”
    李文简淡淡地应了一声,才喝了口茶,从半遮的茶盖里瞧见她盯着自己,抿着唇眼里尽是困惑。他将盖完放到一旁,长长叹了口气。
    “我也很舍不得菜园里的那些菜。”
    少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静默地去看黄花梨案上她越发端正的自己,纤细的羽睫挡住狡黠的眼瞳,他的嗓音轻缓而沉静,“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抛下辛辛苦苦开荒出来的菜园。”
    “阿蘅,不要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来。”
    他的语气温柔又宠溺。
    戾帝为人阴狠毒辣,前世离京前,他在安氏放了一把火;之后盘踞江南多年,魏湛大军攻入白粥那日,他一把火将皇室中人全都烧死了。
    他连宗室之人都能痛下杀手,又何况他人?
    不过,在李文简的记忆里,杨元残部被剿之后不到三个月,他阿爹阿娘就打回了京城,他们这次离京,大抵也去不了多久。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昭蘅仰面望着他。
    少年闻言,那一双眼睛再度落在她的脸上,他唇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干净:“是的,很远,要走很多很多天,你害怕吗?”
    “不害怕。”
    昭蘅摇头,压下眼底的迷茫:“有你跟我一起,去哪里我都不怕。”
    “那就说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她日渐乌黑的头发,“我们一起走。”
    昭蘅心里甜丝丝的,她想起奶奶交给她的平安符,迫不及待从袖子里掏出来,打开后分了一枚给他。
    “奶奶到白马寺给我们请了平安符。”昭蘅递给他,“我们一人一个。”
    李文简瞥了眼那花里胡哨的平安符,只见上面的纹路是一左一右两只蝙蝠,正好凑成一双。
    少年眉眼里迸出笑意,修长的手指挽着平安符的绳结,将它挂在腰边,深红的穗子在他洒金色的袍子上荡漾。
    昭蘅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平安符系在腰间。她伸手拨了拨他垂下的穗子,又拨了拨自己的。
    “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小姑娘笑得眼睛微弯。
    *
    两日后,魏湛从舒州回来。
    舒州是无忧太子妃的家乡,她的表兄王照当年曾是本地叱咤风云的少年郎。这一趟回来,他终于确定梁星延的身份。
    原来他真的是无忧太子的遗孤,太子废妃后,王照带着他们母子南下,可他母妃在中途不幸病死,王照就带着他返京,暗中筹备会贤庄园。
    是夜,安元庆带着一队人马悄悄前往会贤庄园。
    李文简和魏湛送他到门前,魏湛捏着腰间的玉佩,望着安元庆消失在浓稠夜色里的身影,始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真正的梁星延已经死了,他们杀了他,就在大觉寺里。”魏湛咬着牙,艰难地说。
    李文简并不意外,他还知道,真正的梁星延死在谁的手里。
    “你不想知道,我跟舅舅说的如何处置他吗?”
    魏湛摇摇头,说:“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鲜血。”
    李文简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舅父的线报查出,王照的人觉察到有人暗中注意到会贤山庄,前日派人截住回京的梁星延,正要带他南下。舅父的人下午就已经离京南下截杀他们。”
    魏湛垂放在腿边的手忽然紧握成拳。
    看到泼天的夜雨,想起去年春日京畿的草场,有满地酢浆草,青草馥郁芬芳。绵延的青绿草场外,他们几人策马狂奔,惊动宿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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