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送裴谨修回家的目的就是保护裴谨修安全,此刻就算有再多顾虑,他也当仁不让地挡在了裴谨修面前。
    可惜孟子冬架一副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没有丝毫威慑力,那些小混混们根本不怵他这个成年人,骂骂咧咧的,提着棍就要上,一副不见血誓不罢休的架势。
    小巷内没有路灯,日落西山,光线昏暗无比,孟子冬硬着头皮,勉强摆出了打架的姿势,手心却出了汗,心里也是一阵惶恐不安。
    他是怕这几个混混年少无知,下手没分寸,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他更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一时心善的后果,万一没打过被打残了甚至打死了呢?万一打得过但这些小孩赖上了他要他赔钱还毁他工作呢?
    焦头烂额的。
    但孟子冬唯一没预料到的是,他身后的裴谨修虽然看着文静乖巧,但也才八岁,远比这些混混更年少无知。
    裴谨修从前就不是好脾气的小孩,别人犯他一步,他起码要讨回来十步以上。流落澄县后,他更是长期处在一种克制压抑的状态里,无处倾诉,无处发泄释放,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随时日积累而逐渐扭曲变质,如今被滔天的愤怒引爆,理智立马被侵蚀殆尽,于心底生出一种极端而又疯狂的嗜血暴戾。
    瞳孔黑得仿佛鬼魅,眼前血色弥漫,身上杀气腾腾,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声音钻破太阳穴般尖锐疯癫至极,凄厉而又清晰,喋喋不休地刺激着他岌岌可危的神经。
    你已经够惨的了,为什么他们还要上赶着来招惹你?为什么他们非得抓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没完没了地跟你作对?!
    太恨了,咬牙切齿的恨,剥肤椎髓的恨,恨到全身沸腾,指尖颤抖,恨不得毁天灭地,拉着这些贱人一起下地狱。
    大家全都去死好了。
    他外表看起来还算冷静正常,内里却早已扭曲崩溃,既理所当然又毫无意识的,身体顺从本能,如箭矢般,偏执而又疯狂地冲了出去。
    场上局势完全出乎了孟子冬的意料,他这个成年人还没上,对面的混混也没主动出手,还停留在口嗨犯贱的程度上,叫嚷着让裴谨修跪下来道歉再磕几个头。
    僵局间,他身边的小学生突然扔下了书包,冷冰冰地沉着脸,眼眶却红得厉害,猛地一记飞踢踹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地夺过了两个混混的棍棒,还扔了一根给孟子冬。
    孟子冬:“……”
    裴谨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武打动作片,裴泠一方面看他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日后有力自保,特地为他请来了世界级名师,教他实用武术。
    所以尽管裴谨修年纪小,打架方面却是专长,总之比这些野路子讨巧有力多了。
    更何况,他这一架打得完全抛弃了理性与神智,下手毫无分寸,一拳接着一拳,好像要人命般的狠辣歹毒,最终还是被孟子冬拉开才勉强松了手。
    暮色四合,夜风徐徐。
    揍完人,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黄毛混混,昏黄傍晚,突然之间疲倦至极。
    失去的理智重归躯壳,同时回来的还有身体与灵魂上的疼痛,他垂下眼,浓郁暮色里,视线虚无地落向地面。
    忽然之间,一点灵光浮上心头。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猛地一瞬,裴谨修恍然间意识到: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天并没有剥夺走他的一切,童年那段经历带给他的更不全然是坏处。他终究是学会了一些,纵使颠沛流离,流落异乡,但学会的东西,养成的习惯,早已烙印进他的身体甚至灵魂深处。
    他从前只想以前,不敢想也不想想未来,今时今日,看着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黄毛们,他实在逃避不下去了,总算想到了一点未来。
    从高处摔下来固然痛极,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固然恨极,可然后呢?
    他已经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很久很久了,而且只要他不主动改变,他这一辈子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这些黄毛的今天也许就是他的明天。
    此后漫漫余生,难道他要永无止境地沉湎于无尽的悲伤中,顾影自怜,浪费时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步步沉沦,在这个小地方与这些垃圾败类苟且一辈子,自甘认命与自我放逐吗?
    绝不。
    于此时,裴谨修终于在一片渺茫的黑暗中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天高地广,他绝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脖颈上戴着的长命锁在刚才打架时突然掉了出来,眼角捕捉到那抹柔和银光,裴谨修突然想起,年幼之时,母亲经常抱着他,于灿灿阳光下,和声细语地跟他讲述万泠集团的创建发展史。
    他爷爷名叫裴万里,奶奶名叫何万华,刚好都有个万字,泠是她妈妈的名字,裴泠。
    万泠集团,是裴家的。
    一片杳杳冥冥的空洞与虚无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并无比坚定了起来。
    他当然要回去。
    回去,回到京州,再一次地出现在周铭仕面前,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绝不认命。
    第131章
    裴谨修虽然以一己之力撂翻了五个黄毛混混, 但也受了不小的伤,他胳膊腿都挨了好几下,脸颊有擦伤, 额头更是被砸了个血洞,正渊渊地流着血。
    孟子冬本来是来保护小学生的,但一方面因为毫无实战经验而完全没派上用场,另一方面, 他毕竟是个老师,顾忌太多了, 打得畏缩,不敢下狠手, 差点被对方一棍子抡头上, 反而被身为小学生的裴谨修保护了。
    孟子冬既自惭形愧又心生怜惜, 还有那么几分残存的胆战心惊, 拉着裴谨修去了医院。
    头上还流着血, 白皙秀雅的脸上更是纷杂刺眼的擦伤,青紫交加的,这小孩却感受不到痛般, 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面无表情地抿着唇。
    还是从前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孟子冬却觉得他哪里变了。
    不再仓惶茫然,忧愁游离, 好似一把钝刀突然开了刃,寒光湛湛,坚韧锋利。
    孟子冬看他刚才打架那架势, 不要命般的狠辣又狠厉,腥红的鲜血溅在脸上, 凄苦而又绝望。
    他对裴谨修的身世所有了解,知道裴谨修不是澄县本地人,是村里人去山上上坟时顺路发现捡回来的,父母不明,寻不到原生家庭,只能被县福利院收养。
    看裴谨修的言行举止,孟子冬猜测他原本的家境应该颇为殷实,一朝沦为孤儿,这样悬殊的落差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恐怕都无法容忍,更何况一个弱小的幼童。
    裴谨修之前那种愁绪万千凄苦无助的状态孟子冬倒是可以理解,可不知道为什么,裴谨修打个架就全变了。
    以武犯禁,以血止杀证道,这放修仙小说里说不定能修成当世大能,但他们这是法治社会,致人重伤可是要坐牢的,孟子冬真怕他打着打着打进监狱里去,明明是受害者却毁了自己的一生。
    眉头紧皱,孟子冬心底的那股不安感并没随着裴谨修表现出来的卓越的打架能力而有所减淡,他反而越来越不安了。
    裴谨修到底是个小孩子,孔小冈这次找的黄毛混混质量欠佳,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能打得过。可澄县这种小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刺头痞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裴谨修这样特立独行不肯服软的存在,势必会招惹来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的麻烦。
    裴谨修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的,他不可能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全身而退。
    太愁了,孟子冬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他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建议道:“不然我教你澄县话吧。”
    裴谨修拒绝得很果断:“太难听了,不要。”
    “……”苦口婆心的,孟子冬开始劝他,“咱们这边很多老师都是用方言讲课的,你听不懂澄县话,你以后连课都听不懂。”
    裴谨修本来也没指望过澄县的师资力量与教育水平,很有自信地:“那我自学。”
    “……”算了,不学就不学吧。
    孟子冬心里一清二楚,方言其实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点不同,想找裴谨修麻烦的人总有一万种看不惯裴谨修的理由,其实根本原因都是阴暗的嫉妒。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澄县这种破地方,坏孩子无法无天,好孩子反而束手束脚的,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好好学习都那么难。
    可他同时也明白,澄县只不过是万千世界的一个缩影,世上哪里都有澄县,澄县无处不在。
    无可奈何,孟子冬又叹了口气,更语重心长了:“以后打架别这么疯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你的命比他们金贵多了。谨修,要记得你的名字,谨而慎之,修身洁行,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千万别做得太过了,别为这些烂人搭上自己的一生。”
    裴谨修抿了下唇,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打完架后他也有过那么几分迟来的后怕,倒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怕他心底里产生的暴虐戾气与扭曲疯狂,怕他那萦绕在脑海之中久久不能平息的残暴幽暗的杀人念头。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性格傲慢骄矜,不怎么平易近人,但起码还算善良仁慈。
    但原来穷途末路,逼到极限,他也只是个披着人类外皮的邪恶嗜血野兽吗?
    裴谨修皱了下眉,心烦意乱的,没再细想。他活的已经够累够痛苦了,不想再在这种事上追根究底。
    至于孟子冬的那番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可裴谨修却觉得不对。
    忍一时风平浪静,他也容忍过孔小冈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与谩骂,一退再退,步步忍让,可孔小冈放过他了吗?
    一点都没有,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人善被人欺,他越是想生,就越是一步都不能退。
    他就是要比那些人更狠更疯,让那些人发自内心的畏惧与忌惮,再也不敢来犯。
    这番话裴谨修并没跟孟子冬说,显而易见,现阶段的他俩秉持着全然相反的理念。
    但后来的后来,裴谨修再回忆起时,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生或者死,一切端看天意,并不在他退或者不退。
    而他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退让到一定程度,就是拼尽全力的反抗。
    找到未来的方向后,裴谨修第一件要紧事便是好好学习。
    他想快点再快点,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小初高,参加高考,考上京州大学。
    回家当天,裴谨修便为自己制定好了一份粗中有细的五年计划,他八岁之前就读于京州最好的一所小学,虽然只念了两年,但是小学课程早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打算在明年下半年前念完小学,考上初中,然后从初一跳到初三参加中考,最后再从高一跳到高三参加高考。
    他的高考目标不仅是京州大学,还是澄县所在省的省第一。
    路就在脚下,方向十分清晰明确,但也异常艰苦难行。
    首先,别说澄县,就算澄县所属的川泽市,自成立至今都没有一个考上京州大学的学生。
    其次,裴谨修从前还在裴家时,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能立马得到,别说五年,他在此之前甚至连五个小时都没等过。
    更何况他之前做事全凭兴趣使然,并没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宏伟志向,反正他既有的是时间,更有的是机会,很多目标就算实现不了也无所谓,对他来说重要的一直都是从过程中收获快乐,而不是从结果中实现目的。
    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从仇恨中汲取得来的生存的力量,整个人眼里心里便只有回去复仇这一件事。
    可他与周铭仕之间横亘着天堑一般的差距,万泠集团里可一点不缺来自京州大学的高材生。要从周铭仕手里夺回万泠,高考省状元只不过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阶段。
    微不足道的小目标,却也重要无比,难于登天。
    就算是最乐观最顺利的情况,他也得熬过整整一千八百多天,四万多个小时。
    压力激增,初时裴谨修总是焦躁崩溃,失落低沉,陷入情绪漩涡中不能自拔,没完没了地怀疑自己。
    越急于冒进,越收效甚微。
    幸好当时孟子冬欣赏他的字,觉得止步于此太过可惜,因此辗转为他找到了澄县最好的书法老师李游,让他每天去李游家里练上两个小时的书法。
    于一笔一划,历史古籍间,明心证性。
    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
    他遇到的那些问题,原来千年之前就有伟大先贤同样遇到过。
    生活向来如此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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