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地查了半天,全无一点线索,众捕快不禁有点泄气。
    司马恨也一时无计,只好一面命人把守四门,对进出行人严加盘查,一面命人收拾好房间住处,专候荆南府来人处理案子。
    5
    翌日晌午,忽然有人来报,荆南知府韩大人到。
    青阳县衙内,自县令梅若风意外遇刺身亡之后,县内侦缉捕拿监狱囚禁等一应司法事宜,由总捕头司马恨总揽,而其他日常公务,在未有新官到任之前,由县丞代理。
    司马恨官阶为正九品,而县丞卢文超为正八品,两人虽无隶属关系,但从品阶上讲,司马恨要比卢县丞低一级,故而见了面,还得口称“大人”。
    当下县丞卢文超闻报,领了主簿及司马恨、吴过等人,急忙迎出。
    刚到县衙门口,荆南知府韩青山韩大人已自行下轿,走了进来。卢县丞等急忙上前跪地请安。
    那韩青山已年过半百,紫膛脸,三绺长须无风自动,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极是威严。
    韩大人来得甚急,轻车从简,除了四名轿夫,另外就只带了两名护卫和一位身着长衫胡须稀疏一副教书先生模样的属下。
    这属下,县衙里的人大多都识得,便是荆南府大大有名的神医,人人都唤他做易大夫,真名叫啥,却无人知道。
    这易大夫与韩大人乃至交好友,忙时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闲时却在知府衙门兼差做仵作,据说经他验尸侦破的命案,每年都有十几宗。
    韩知府冲着众人略一颔首,一语不发,往里便走。
    卢县丞急忙快步跟上,将他引到早已收拾妥当的客舍下榻,另又分派人手安排韩大人一众随从住宿。
    他本以为韩大人今午到来,必得休息一宿,明日再过问案情,正想吩咐厨房上菜,为大人接风,谁知知府大人刚一坐定,喝了口茶,便道:“卢县丞,青阳县衙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本府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你且将梅大人出事的前后经过详细说来,不得有误。”
    卢县丞微微一怔,抬头见知府大人的目光正闪电一般照着自己,不由心里一颤,急忙躬着身子站在韩大人前侧,从青阳县衙总捕头司马恨及捕头吴过在刑事房收到凶手飞刀留柬的索命书信说起,将他从司马恨口中得知的事发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述说了一遍。
    韩大人听了,浓眉紧皱,一语不发,思索一会,忽地眼睛一抬,看着他问:“案发至今,已有两天时日,凶手可曾抓到?”
    卢县丞听到知府大人问及此事,额头上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来,朝廷命官一县之令半夜身死,凶手至今不明,若直言相告,知府大人必定责怪,若虚言应对,却又怕逃不过知府大人那慑人心魄的眼睛,一时之间,怔在当场,心口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应答。
    便在这时,他身后一人挺身而出,拱手禀道:“知府大人,卑职有话要说。”
    韩青山微微一怔,看着他问:“你是……”
    那人应道:“卑职司马恨,乃青阳县衙水陆两路总捕头,梅大人既是卑职的上司,也是卑职的岳丈。”
    韩青山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来你就是青阳县衙总捕头司马恨,本官早闻你的大名,听说青阳县内没有你这位神捕破不了的案子,梅大人也因赏识你一身本事,所以才将独生女儿嫁给你,是不是这样?”
    司马恨面色微红,心中却暗有得色,忙道:“大人过奖。”
    韩青山问:“你有何话说?”
    司马恨道:“经过这两日的明查暗访,谁是谋刺梅大人的凶手,卑职已心中有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人人都将惊疑的目光向他望了过来。韩大人问:“哦,那据你所查,凶手是谁?”
    司马恨眼角余光一扫,犹豫一下,面露难色,道:“请大人恕卑职无礼,此处人多眼杂,耳目众多,为不使消息走漏,令凶手惊觉,卑职不敢在此明言。不过卑职已将凶手姓名及其犯罪证据写成文书,一并呈上,请大人过目。”说完,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
    韩青山略一颔首,伸手接过。司马恨又道:“请大人慢慢细阅,卑职不便打扰,先行告退,大人若有什么要吩咐卑职做的,卑职随传随到。”
    说着,一挥手,领了吴过等属下,一并退下。
    卢县丞又惊又疑,当着知府大人的面却不敢发作,也急忙领着主簿等人躬身退下。出了房门,立即一路小跑,想要追上司马恨问他杀死梅大人的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怎么查出来的,为何不早早对他言明。哪知县司马恨根本不等他,大步如飞,早已走得远了。
    再说韩知府,待众人都走了之后,才展开司马恨呈上的密函,细细阅读。只见那上面写道:
    荆南府尹韩大人台鉴:
    卑职司马恨,有事不便当人明言,故斗胆呈书,请大人恕罪。
    据卑职连日来精心调查,缜密侦察,杀死梅大人的凶手已有着落。
    三月初九那天晚上,梅大人在城北将军山明隍庙祭奠亡父,出事之时,山上山下皆有明桩暗哨,并不见生人出入,由此可见,杀害梅大人的凶手并非外人,而是内鬼。
    但当晚在山下把守路口的捕快和路边埋伏的弓箭手,均是三五人一组,既相互照应,又互为监视,其中任何一人想要单独行动,其他人必定知晓。所以这两拨人中有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而除了捕快和弓箭手,当时在山上的就只有三个人:梅大人、卑职和卑职身边的助手、捕头吴过。梅大人是被害者,卑职在案发时亦被人击晕,剩下一人,只有吴过。
    卑职遭袭之时,约是三更时分,而醒转之时,已是四更天时。一个更次的时间,对于一个身负武功的人来说,要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文官,已是绰绰有余。
    卑职醒转之后,吴过说他在卑职遭袭之后亦被人击晕,却比卑职早醒片刻。
    卑职以为,此话大有可疑。
    当时我俩一同隐身于两棵大松树上守护梅大人,我栖身的松树在前面,他藏身于后面一棵松树上,若真有人出手偷袭我俩,必定先要制服后面一人,绝无贸然向前面一人先行下手而使后面一人警觉的道理。他的说法于理不通。此为其一。
    其二,卑职与吴过既是同时遭人袭击,料想对方出手轻重应该差不多,为何他先醒转,而卑职却仍在深度昏迷之中,经他以内力推拿大椎穴才得醒来,此事于情不合。
    其三,吴过说我俩同时遭人袭击,可是事后山下把守路口的捕快说期间并无人上山,亦不见人下山,山上又不见藏得有人,这个所谓的偷袭者显然是吴过信口胡诌,子虚乌有捏造出来的。
    卑职以为,出手偷袭卑职的人,实际上就是吴过。
    他在暴风雨中,乘卑职不备,从面后突施辣手,出掌将卑职击昏,然后闯入庙中,拔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从背后将正在熟睡之中的梅大人刺死,然后又奔回松树下,从地上滚一身泥水,再唤醒卑职,假装同时遭袭。
    吴过为什么要杀梅大人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据卑职多方查访得知,梅大人出身青州书香世家,祖上历代皆是读书之人,传到他父亲梅守恪梅老先生这一代,家道已渐趋没落,梅老先生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遂将平生志愿寄托于儿子身上,一心只望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重振梅家声势。
    梅大人倒也争气,十年寒窗苦读,乡试中举,会试中进士,眼见功名已唾手可得,谁知最后殿试之时,却名落孙山,不但未博得半点功名,反令他父亲失望伤心,大病一场。
    梅大人无奈之下,只好入京师国子监重新发愤攻读,以望日后求取功名,报答老父。在国子监读书四年,成绩一向优秀,恰在这时,荆南府青阳县令空缺,皇上着吏部从国子监监生中择优授职,前往补缺。
    不料在这次考核中,梅大人仅名列第二,眼见到手的功名又要拱手送给那位考得第一的监生,梅老先生望子成龙心切,一急之下,竟起了歹心,花钱买通国子监厨房的厨子,在那第一名的监生所吃的饭菜里下了毒,使得那名监生半夜暴毙于茅房。梅大人因此才有机会被朝廷起用,补缺青阳县令一职。
    梅大人走马上任后不久,便将老父亲从青州接了过来。
    梅老先生身为一代宿儒,一辈子读圣贤书,不想却晚节不保,临老还做下这等买凶杀人,伤天害理之事,虽是为了儿子,但也于心不安,自责不已。
    所以他来到青阳县,却不愿与儿子住在一起,而是怀着忏悔之心,到将军山明隍庙做了一名吃斋念佛带发修行的出家人。
    为了惩罚自己以赎罪孽,临死之时又交待儿子不准将他下葬,要将他的棺椁弃于庙内,置于菩萨身边,以示忏悔之心。
    梅大人是个大孝子,自然不敢有违父命,但他亦知是自己连累了老父亲,害得他一生清誉毁于一旦,使他老来不安,抱憾而终。他为人之子,问心有愧,所以在老父亲过世之后,反而事父更孝,不但每年祭日都要用心拜祭,泪洒当场,而且还三年一次大祭,大祭之时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庙,孤灯只影伴父而眠,只望父亲泉下有知,能够原谅他这不孝之子,也希望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得以安心。
    而十年前那个被梅老先生买凶毒死的监生,名叫吴世民,正是吴过之父。
    如今十年之后,当年的无知稚子早已长大成人,而且还学得一身好武艺。
    他潜入青阳县衙,屈尊当了一名小小的捕头,到底是何居心,已不难猜到。
    现如今,他终于奸计得逞,大仇得报,却留下这一桩悬案,要我等来破解。
    因卑职面见大人之时,吴过多半也在场,就算卑职借口支开他,也难保其他人不将消息传入他耳中,此人本就身负高超武艺,若是打草惊蛇,想要拿他,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卑职无奈之下,只好向大人密呈一切。
    请大人先不动声色,明日过堂之时,乘其不备,再当堂将他拿下,若是拒捕,当即格杀,以正法纪。
    望大人三思,请大人定夺。
    卑职青阳县衙总捕头司马恨敬上
    知府大人看完,一语未发,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再将那密函端详片刻,缓缓递给身旁的易大夫。
    易大夫接过,正要细看,忽然门口侍卫来报:“青阳县衙捕头吴过有要事求见大人。”
    知府大人一怔,与易大夫交换一记眼色,两人均暗自惊疑,过了半晌,韩知府才道:“让他进来。”
    6
    第二天早上,韩知府坐在县衙大堂上,右首下坐着县丞卢文超,左首下坐着主簿,身后站着他从荆南府带来的两名护卫及仵作易大夫,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公堂上一片肃穆。
    韩大人高坐在上,不怒自威,惊堂木一拍,喝道:“传刑事房总捕头司马恨、捕头吴过。”
    刑事房一众捕头捕快人等正候在大堂门口,听候知府大人吩咐,听得大人传唤,司马恨和吴过均手扶剑柄,快步走上堂来,并肩跪下,道:“卑职司马恨、吴过参见大人。”
    韩知府目光往堂下一扫,忽地脸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将杀人凶手拿下,更待何时。”
    司马恨知道这是知府大人通知自己动手拿人的暗号,当即侧转身来,直朝吴过扑去,双手五指如勾,右手抓他咽喉,左手扣向他脉门,正是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的一记绝招“左右擒龙”。
    吴过大吃一惊,脸色一变,双膝还跪在地上,手臂用力一撑,人已突地跃高三尺,避过对方这一扑,右手往腰间一伸,青锋剑呛啷出鞘,喝道:“干什么?”
    手腕一抖,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当头直劈司马恨。
    司马恨一着失手,脸色微变,退了一步,出剑相格。双剑“铮”的一声,碰在一起,两人各自震退一步,却又立即抢上。
    司马恨并不答话,大喝一声,长剑粘附内力,呼呼挥出,大开大阖,横削三剑,剑招凝重,势挟风雷,果是高手风范。
    两人剑来剑往,剑花翻飞,剑光闪烁,一刹之间,已当堂格斗了二十余招,竟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司马恨眼角余光一扫,见知府大人脸色阴沉,面无表情,不由心中一惊,料想自己出手不利,知府大人已生责怪之心,当下心头急躁,剑招一变,轻重进退,俱是狠辣异常,只盼一招之间,便能将对方制住。
    吴过见对方变招,忽地一声清啸,腕抖剑斜,手中三尺青锋竟变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只见青光连闪,却教对方全然瞧不清剑路来势。
    两人一重一轻,一钢一柔,斗得极是惊险。
    又过了十余招,司马恨忽地催动真力,长剑挟裹劲风,直向对方右肩砍去。
    吴过喝道:“来得好。”沉肩闪避,青锋剑一翻,疾刺对方胸膛。剑至中途,竟然弯了过去,斜刺对方左肋。
    司马恨见对方这一剑来得奇巧,暗吃一惊,急忙一耸腰胯,插在右边腰间的剑鞘忽地飞出,呛啷一声,刚好套住对方的青锋剑,冷喝一声:“撒手。”长剑斜削对方手腕。
    吴过长剑被套,无法施展,若不放手,右手便会齐腕切断,只得撒手松剑,缩腕暴退。便在这时,司马恨早已大步抢上,长剑一指,已抵住他前胸,只需轻轻一送,便可取他性命。吴过脸色苍白,只得住手。
    司马恨微微喘气,目光朝知府大人望去,心中颇有得色。
    韩大人当即喝道:“拿下!”
    话音未了,倏地自左右两边冲出五六个牛高马大凶神恶煞般的拘捕手,直扑过来。
    司马恨左手一掌,将吴过推了个趔趄,道:“绑了。”
    谁知那六名拘捕手却忽地朝他扑来,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司马恨全无防备,尚未反应过来手足四肢已给他们牢牢抓住,头也被摁到地上,青砖铺就的地板毫不客气地磕掉了他两口门牙,满嘴里涌出血来。
    他奋力挣扎,大怒道:“混帐,你们干什么?抓错人了,杀人凶手是他,快放手。”
    六名拘捕手嘿嘿一笑,非但不放手,反而一齐用力,将他在地上按得更紧。
    司马恨胸口着地,背上如压了一块巨石,顿感喘不过气来。
    吴过抢上前来,用长剑抵住他的脖颈,冷声笑道:“总捕头,你喊什么冤,咱们要抓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才是杀害梅大人的真正凶手。”
    司马恨奋力抬起头来,怒道:“吴过,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贼喊捉贼。十年前梅老爷子买凶杀人,帮助儿子抢了你父亲的功名,十年之后,你潜入青阳县衙,伺机杀死梅大人,为父报仇。我早已将一切告诉了知府大人,你难道还想嫁祸于我,肆意抵赖么?”
    吴过道:“不错,我的确是十年前被吴守恪买凶害死的吴监生的儿子,我之所以跑到青阳县衙来当差,的确也是为了寻找机会为父报仇。但自从我几年前来到青阳县衙,听说了梅老先生临死之前的种种忏悔之举赎罪之举,又见梅大人这官位虽然来得不正,但为官还算清正廉明,我若将他一刀杀了,朝廷再派个贪官来补缺,那我既对不起青阳一县百姓,更有违我父生前立志要做清官好官造福百姓的心愿。数载时日磨练下来,报仇之心早已淡了。否则我若真对梅大人不利,三年前的大祭之日,他身边空无一人,我岂不早就动了手,又何必等到三年之后的今朝。”
    司马恨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岂有此理,就算你不想报仇,那也不能随便诬陷好人,说我便是凶手。卑职冤枉,请韩大人为卑职作主。”
    “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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