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没死人算新闻吗?少啰嗦,到底什么状况,你到现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名挂了电话,背起采访包,就挤上了去往金山大厦建筑工地的公共汽车。
    来到工地上,仍是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工人们紧张地忙碌着,与他几天前见到的情景并没什么两样。
    陈名以为社长收的消息有误,但转到主楼的另一侧,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那一边,本来用竹子搭建起来的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已完全坍塌下来,防护网几乎被扯成碎片。
    再往上看,最顶层的一堵刚刚砌起的承重墙也倒塌下来,砖块水泥散落一地。两只砸烂的劣质安全帽被压在砖块下,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现场已围了一些像陈名一样闻风而至的记者,有的正在对着地上的血迹喀嚓喀嚓地拍照,有的正往采访本上记录着什么。
    正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沈玲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跟记者们解释着昨晚的事发经过。
    原来由于前几天下雨耽误了工程进度,所以这几天晚上工人们一直在挑灯夜战,加班赶工。今天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忙碌着,由于操作不当,一架起重机的吊臂砸到了脚手架上,那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顿时轰然倒塌,连带着最顶层一堵刚刚砌上去的砖墙也跟着倒塌下来。
    沈玲说:“这是一起由于吊车工人操作不当而引发的人为事故,我们公司将会配合有关部门及新闻媒体把事故责任调查清楚。”有记者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沈玲说:“很不幸,有两个工人的安全帽没系牢,摔下来的时候头部着地,当场死亡。另有两人摔伤了腿,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不过请各位记者朋友放心,公司方面已经妥善处理好了伤亡工人的善后工作,死亡工人的遗体已经运去火化,经与其家属协商,每名死亡工人可获20万元赔偿,受伤的工人医疗费全部由公司负责。这位是伤亡工人的家属代表,相关事项,各位记者朋友可以向她求证。”
    她一转身,从后面拉出一个女孩儿,却正是韩香。
    陈名心里一沉,只听韩香含着眼泪说:“昨晚出事的时候,我父亲正在脚手架上……他的安全帽松脱了,摔下来就不行了……沈助理说的都是真的,事故发生后,公司处理很及时,赔偿也很快会到位,家属们都没什么意见,我们很感谢公司这么负责任……”
    记者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沈玲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记者们见挖不出什么猛料,也渐渐没了兴致。
    沈玲拿出一叠红包,说:“各位记者朋友辛苦了,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心意,请大家笑纳。”从前往后,每人发了一个红包。
    陈名随手一捏,厚厚的,怕不下一千块。
    记者们拿了封口费,一哄而散。
    陈名回头想找韩香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只得怅然离去。
    他出了建筑工地,沿着围墙走了几百米,拐个弯,正要去搭公车,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条人影,吃力地自金山大厦建筑工地围墙上的一个被杂物堵住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对着他叫了一声:“陈记者。”
    陈名吃了一惊,定神一看,居然是韩香。
    韩香警惕地四下里瞧了瞧,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我有点东西,放在工地上不方便,想请你帮我保管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陈名接过一看,只见那信封并不大,但四面都用透明胶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用手一捏,里面有一小块硬硬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陈名估计可能是她私人的什么贵重物品,放在人多眼杂的工棚里不安全,所以交给他这个她在这座城市里惟一认识的“熟人”代为保管。
    她显得有些急促,说:“你先帮我保管着,到时候我再打你手机告诉你怎么处理它,好吗?”
    陈名说:“行,没问题,谁叫咱们是老乡呢。你有我的名片,随时可以来找我。”
    远远的,一个金山大厦工地上的工人走了过来。
    韩香神情一变,顿时紧张起来,来不及道声谢,便又从那个墙洞中钻了进去。
    陈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哎”了一声,正要叫住她再问几句,他要等的公共汽车正好驶了过来。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收起那只信封,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公车。
    回到报社,陈名向社长李鹤汇报了一下采访到的信息。
    李鹤显得有些失望,把身子往大班椅上一靠,神情冷漠地说:“才死两个人,算不得重大新闻,你给写个短消息,不要超过两百字。”
    星期天,这一期的报纸印出来了,陈名采写的金山大厦工地事故新闻登在第三版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几天后,陈名想起了沈玲答应在他们报纸刊登售楼广告的事,心想工地事故的善后工作应该已经处理完了,现在她应该有时间谈广告的事了吧。便在这天下午,搭乘公车,赶到了金山大厦工地。
    到了工地上,陈名才发现自己来早了,沈玲和周正隆还没到工地上来,便又坐在那工棚前的空地上等着。
    这个时候,陈名忽然发现在工棚外灶台前煮饭的三个中年妇女中,不见了韩香的母亲。而且他在工地上坐了好久,也没有看见韩香。
    他问一个煮饭的妇女,韩香和她妈妈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那个妇女一脸惋惜地说:“你说韩香啊,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她爸刚出事,她也跟着出了车祸,上街买东西时被车撞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撞她的那个司机至今也没找到……”
    “什么,韩香出车祸了?”陈名吓了一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那她妈妈呢?”
    “昨天拿到了周老板的赔偿款,就带着丈夫和女儿的骨灰盒,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陈名心头一沉,顿时呆住。这天傍晚,他没有等到沈玲,就黯然离开了金山大厦工地。
    3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陈名正站在写字楼前的站台上等公车,一辆白色的进口标致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车窗摇下,沈玲探出头来,朝他展颜一笑:“大才子,上车吧。”
    陈名不由睁大了眼睛:“哟,连私家车都有了,你几时成富婆了?”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沈玲笑着摇头:“我哪有资格做富婆,这是老板给我配的车。”
    一转方向盘,小车拐上了街道。
    陈名问:“去哪里?”
    她说:“去菜市场。”
    陈名说:“去菜市场?做什么?”
    她扭头瞧了陈名一眼,双眸中忽然有了些妩媚之意:“难得他乡遇故知,我说过欠你一顿饭的。”
    陈名乐了:“你该不是想去菜市场买菜,然后亲手做一顿美味佳肴犒劳老同学吧?”
    她微微一笑,说:“还真被你猜对了。本来想请你去酒店,可酒店的饭菜我早就吃腻了。记得当年在学校野炊的时候,你可是一个劲地夸我做的菜好吃。我就想还不如让我露一手,买点菜去你的住处做一顿家乡菜,可能更合你的口味。”
    陈名高兴地说:“好啊,如果你不嫌我的出租屋简陋的话,那就去我那儿吧。”
    二十分钟后,白色标致的尾箱里放着几样小菜,径直开到了陈名出租屋的楼下。
    陈名租住在一幢旧楼里,一房一厅,地方逼仄,甚是简陋。
    开门进屋,陈名看着满地乱扔的书报杂志和衣服鞋袜,对沈玲抱歉一笑:“这地方太乱了,不好意思。”
    沈玲笑道:“还好,虽然凌乱一点,还没有臭味,单身汉的住处,都是这个样子。等我有空了,帮你好好收拾收拾。”
    她拎着菜,一阵风似地跑进厨房。
    不大一会,厨房里便飘出了阵阵饭菜香味。
    吃饭的时候,沈玲变戏法似的从提包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满满的两大杯。
    陈名不由面露难色,说:“阿玲,我可不会喝酒。”
    沈玲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眼神怪怪地:“你,不是记者。”
    陈名心里一凉,以为她看出了自己只是个冒牌的打工记者,谁知她却忽然笑了:“记者向来都是吃香喝辣的,哪有不会喝酒的记者?”
    她伸出一只葱白似的手来,端起一杯红酒递到陈名面前。
    陈名苦笑一声,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吃香喝辣的“记者”,只得接过酒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
    沈玲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来,为咱们老同学异地重逢,再干一杯。”说罢与陈名碰了一下杯,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干而尽。
    陈名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干了这一杯。
    沈玲一面给陈名夹菜,一面又给他倒酒。
    连干几杯后,本来没有多少酒量的陈名,就有点不胜酒力了,脸上火辣辣的,头脑里晕晕乎乎,整个身子仿佛飘了起来。
    沈玲却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大杯,陈名忙摆手说:“不行,我酒量欠佳,真的不能再喝了。”
    沈玲把坐椅往他这边移了移,侧头瞧着他,微翘的红唇边带着一丝儿妩媚的笑意,眼眸中泛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大才子,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心里头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陈名一怔,问:“什么秘密?”
    她说:“这个秘密,跟你有关。”
    陈名的心仿佛被一只调皮的小白鼠抓了一下,不由得问:“跟我有关,那是什么秘密?”
    她一动不动地瞧着陈名,目光渐渐变得迷离和暧昧起来:“你喝了这一杯,我就告诉你。”
    看着她那张温情脉脉的脸和那双似笑似嗔的眼眸,陈名不由一阵心旌摇荡,竟不由自主地端起那杯如血液般鲜红的酒,一仰脖子,很豪气地喝了下去。
    “我的大才子,你知道吗,自从我在学校读到你写的第一首诗起,就深深地,深深地喜欢上了你……寒冬腊月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忍着被铁针刺到指尖的痛,给一个她心仪的男孩织毛衣……这种初恋的幸福感觉,直到现在,也让我十分留念和回味……”
    沈玲柔声一笑,整个身子都朝陈名倚靠过来,把她的嘴贴到陈名的耳朵边,轻轻诉说着她心中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
    陈名还没回味过来,沈玲就掏出手机,按了一下播放键,手机里立即响起一首舒缓缠绵的音乐。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环住陈名的脖子:“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学校联谊会上跳过的舞吗?”
    陈名说:“当然记得。”被她一拉,人已不由自主站起来,双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随着舒缓的音乐,将身体慢慢摇摆起来。
    轻歌曼舞,心旌摇荡,不知不觉中,他们从客厅跳到了卧室。
    又在不知不觉中,他俩缓缓倒在了床上。
    那一张简易的木架床,仿佛载不动两个人的激情,夸张地叫起来……
    第二天早晨,陈名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床的另一边,已不见沈玲的身影。
    他一惊而起,却看见沈玲早已穿戴整齐,正打开他的柜子,把里面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着的衣服往外掏。
    陈名问:“你在干什么?”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眼中透出一丝柔情,说:“你屋里乱糟糟的,我说过要帮你整理整理的。”
    她嫣然一笑,坐到床边,把陈名的衣服一件一件细心地叠好,再整齐地放进衣柜。接着又挽起衣袖,帮陈名整理屋子,打扫卫生,连床底下和放鞋子的壁柜里,都干干净净清理了一遍。
    早上九点,她开车一直将陈名送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临别时,她说:“广告的事,我会叫周总亲自跟你联系的。”
    4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陈名正在报社的电脑前写一个新闻稿子,手机响了。一接,对方说:“我是周正隆。”
    陈名想起早上沈玲对他说过的话,没想到正隆房产的老总这么快就会给自己打电话,忙说:“哦,是周总,您好您好。”
    周正隆说:“今晚六点,我在花城大道喜相逢酒店冰岛房等你,请顺便带一份贵报广告价目表和广告合同过来。”
    陈名知道广告的事有戏了,不由大喜过望,忙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准时到。”写完手里边的稿子,正好到了与周正隆约定的时间,陈名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花城大道。
    陈名走进喜相逢酒店冰岛房时,周正隆一个人正坐在桌子边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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