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明的眼里全是怨毒的神色,表情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云欢一时怔在那儿,倒是思年反应过来,赶忙拿手绢清理云欢的裙子,宋长明提脚又往思年身上踩去。思华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环抱着拖开他,宋长明又不甘心,张嘴便咬住思华的虎口。
    “诶!”思华吃力,赶忙松手,宋长明顺着她滑下,噗通一声便坐在了地上,“哇”一声便哭了,便哭便抹泪嚎哭道:“嫂嫂欺负我!明哥儿做错了什么,嫂子要这样打我!”
    那哭声巨大,似是故意要引人注意,确实也取得了一定效果,不过片刻,小小的抄手游廊处便聚了不少丫鬟。再过不了许久,孙姨娘也带着人到了此处,见状也是一抹泪,扯着嗓子却又压着声啼道:“我们娘儿俩怎么这么命苦啊,嘤嘤嘤嘤……”
    这事儿从头到尾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事情来得太快太急,云欢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去拉宋长明起来时,他已经铁了心坐在地上,如何都不肯起来,只懂干嚎。
    等孙姨娘一并来全,云欢反倒不急了,站在一旁看着二人哭,心里头却是泛起一阵恶心。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在自己的丈夫跟前扮贤惠扮妩媚,在自己的儿子跟前扮慈爱扮弱势,在下人的跟前趾高气昂做足了主子样,见一个人换一张面具,可转过身后,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真贤惠么?若真贤惠,不是应该想着一家和睦?何以成日挑拨是非,何以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下蛊去残害自己丈夫的亲骨肉?何以亏空公中的财物,中饱私囊?
    真慈爱么?若真慈爱,不是应该将自己的儿子教养的伶俐乖巧,福慧双修?看宋长明这会却是什么样子?撒泼卖傻,捶胸顿地,与市井泼妇有什么差别?
    有主子样么?若真有主子样子,何以前来围观的下人们无一人上前去拉起她们娘俩,反倒窃窃私语,面露讥讽?
    这面具,到底是面具罢了,不牢靠。而真面目……用不了多久,真面目也总会示人。
    这场闹剧啊……宋长明嚎一会,拿眼角瞄一下向云欢,见向云欢丝毫不为所动,转身扑到孙姨娘的身上,大哭道:“娘,咱们找祖母说理去!嫂子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呜呜……”
    “真要去么?”云欢淡淡道。
    “为何不去,呜呜,娘,我痛!”宋长明哭道。
    “那就去吧。”云欢冷笑。
    “嗯?”宋长明一怔,云欢道:“当嫂子的这么欺负年幼的小叔子,我自己都过意不去,更何况你。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到老太太、夫人跟前说个明白,要如何惩治,端看老太太的了。思年,思华,还看着做什么,姨娘和小叔子被打得站不起来了,你们还不扶一把?”
    云欢脸上的嫌恶太过明显,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思华思年也觉不妥,伸手去扶宋长明和孙姨娘,宋长明人小,被提溜了起来,孙姨娘却是挣扎着不起来,云欢撇了撇嘴,提声怒道:“你们都站着看什么,还不来搀一把孙姨娘!”
    周围的人得大奶奶令,一会来了两三个家丁,搀着孙姨娘便起来了。一路上,宋长明和孙姨娘不像是被扶着走的,倒像是被绑着。宋长明年少不懂,孙姨娘却明白三分,心里不免惴惴不安起来,停了脚步说:“我仔细想了想,原本也没多大的事儿,咱们还是别去麻烦老太太和夫人了吧,大奶奶……”
    “那哪儿成。”云欢冷笑道:“今天的事儿不说清楚,我这当嫂子的欺负小叔子的罪名就算是落实了,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对,要说个清楚。让祖母给我出这口气!”宋长明浑然未觉,仍旧嘴硬道。
    “你懂什么!”孙姨娘狠狠瞪了宋长明一眼,企图拉走宋长明,那几个家丁得云欢授意,半拖半拽将二人扭到了老太太院里。
    老太太处早已得了风声,见状呵斥道:“这又是闹的什么样子!”
    孙姨娘缩了脖子低头跪着,时不时哽咽上两声,云欢也不说话,站在一旁,宋长明见到老太太,抹了把眼泪哭道:“祖母,孙儿先前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嫂子,孙儿自知不对,可是嫂子的丫鬟竟是对孙儿痛下打手,把孙儿打得是头也晕眼也花,胳膊也青了一大半,祖母您看,呜呜,祖母要替孙儿做主啊……”
    老太太眯了眼看宋长明,果然,胳膊上是青了一块,脸上全是泪痕。老太太不免心疼,侧了头再看云欢,她一句话也不说,面带微怒,头上的钗环虽然整理过,可是仍旧微乱,裙裾上明显一块油污。注意到老太太的眼神,云欢拿手挡了挡油污。
    老太太再看思年思华,两人皆是一身狼狈,思华手上还提着个食盒子,看样子还蹭掉了一块漆。思年撇了撇嘴,低声嘀咕:“大奶奶特意给老太太做的蟹黄烧麦,全给掉地上了……”
    “你嫂子打你?”老太太眯了眼,不确定地又看向孙姨娘。
    事情到了这份上,不演也得演了。孙姨娘心一横,哭道:“我赶到时,明哥儿已经倒在地上哭成一团了。我虽未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明哥儿还这么小,他能说谎不成?许是先前我得罪了大奶奶,大奶奶看我们娘儿俩都不大顺眼。可明哥儿毕竟还是个孩子,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非要动手?求老太太给我们娘儿俩做主!”
    “明哥儿,你嫂子确实打你了么?”老太太再问。
    “打了!”宋长明梗着脖子应道。
    “欢儿,你给我跪下!”老太太一声令下,掷地有声,向云欢嘴微微动了动,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眼角的余光还能见到宋长明和孙姨娘幸灾乐祸的嘴脸。
    屋子里的檀香越发浓烈,云欢擤擤鼻子,头有些晕。
    “今日若真是你嫂子打你,那她就是欺负幼弟,无德无良。明哥儿我问你最后一次,真是你嫂子唆使丫头打你的?”此刻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如天外之音,却是分外庄严持重。
    饶是宋长明再傻,在老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他也觉得有些异样。他抬头看老太太,她的目光灼灼地烧在他的身上,似是要在他的身上戳出个洞来,宋长明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他开始觉得不舒适,方才的坚定转而变成了迟疑:“祖母,或许嫂子也不是故意的,是孙儿不懂事,惹恼了嫂子。”
    “打了就是打了!有什么故意不故意!”老太太眯了眼睛往后靠,对身边的婆子道:“打发人去门房问问老爷回来没,若是回来了,让他来我这。你顺道再去一趟,将夫人请来。”
    天,事儿闹大了。孙姨娘心里头一阵擂鼓,抬头看老太太,这老狐狸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强烈地让孙姨娘整个人都不舒服。
    宋长明此刻也是坐立难安,他原本只是想让老太太骂向云欢一顿替自己的娘亲出出气,可是这事闹到了爹和夫人那儿,一切便说不准了。他不安地拉了拉孙姨娘的手,孙姨娘摇了摇头。
    等待的时间如斯漫长,云欢揉揉自己的膝盖,酸。外头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打头进来的宋元年看见屋里跪了一地,先是“咦”了一声,跟着走进来的王氏也是一怔。
    也不知是谁,又去叫来了宋长平,他进了屋子,见云欢委委屈屈地跪在一旁,不由的蹙了眉头。
    王氏行了礼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提了声对宋长明道:“明哥儿,你方才不是还满腹委屈吗?将方才的话对你爹爹和母亲再说一遍。”
    “祖母……”宋长明略哆嗦了一下。
    “说!”
    老太太一声吼,宋长明再不敢耽搁,抽抽嗒嗒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因为太过心慌,舌头打了卷儿,好几次都结巴了。
    饶是宋长平也看出了端倪,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云欢的身边,板直了腰对老太太道:“祖母,旁人我不知道,可云欢断然不会做出欺负幼弟的事情来。”
    “欢儿,你说呢。”老太太正声问云欢,这时,云欢终于动了动自己麻木的双膝,抬头看了眼老太太,又低头,伏下身去,“欢儿无话可说。”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笑,随即一扫桌面的茶盏,茶盏应声落地,砰地一声,在场包括宋元年在内的所有人都板直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便听老太太怒道:“好好,你们一个口舌如簧,一个避而不说,都想着如何骗我这个老太太是么?我虽老了,可我不是瞎了不是聋了!你们不说,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赵小二,你出来!”
    老太太的暖阁里走出个满脸笑意的人,嘴边还带着可疑的渣滓。赵游焕一抹嘴,嘟囔道:“老太太屋里的茶点是哪位师傅做的,真真是此糕只应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尝,老太太若是允许,我就把那糕点师傅带回府里去了。”
    待看清屋里的阵仗,赵游焕“哟”了一声,赶忙也跪下,道:“我在里头都吃糊涂了,老太太这是生哪门子气,怎么都给跪下了?大家都跪着,我哪儿好意思站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鱼蒙
    赵游焕嘴皮子利索,眉眼又颇为生动,逗得老太太脸上的怒气立时消了一半。
    暖阁离这外头就一道门,隔音哪儿有那么好。老太太心知赵游焕这是在打圆场,赶忙让人扶他起来,指尖一点他的脑门道:“你这猴头。”
    赵游焕“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同宋元年王氏见了礼。
    老太太问道:“你上我这之前,都去了哪儿,看到了什么?”
    赵游焕摸了摸脑袋,恭敬回道:“我家祖母先前得了块上好的水沉香,制了几个香囊,特意着我送给老太太。方才我来的路上,远远见一个小孩儿在玩儿,大奶奶带着丫头们正在走呢,那小孩儿突然急急奔跑,正巧撞到了大奶奶身上。我那会急着送东西过来,远远得也没看仔细那孩子是谁。只是他分明是看到了有人走过来,还硬生生往上撞,未免太过冒失了。我那会急着到老太太这献宝讨茶喝,也就没去扶大奶奶一把,大奶奶别见怪。”
    赵游焕这话说的,既不点名道姓却又含沙射影,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摆出了一个事实:那孩子是故意往云欢身上撞的。
    “我,我不是故意撞嫂子的。”宋长明的脸渐渐红了,好不容易稳住气息,又狡辩道:“赵二哥一向同大哥交好,自然偏袒嫂子多一些。”
    “你个混账东西,还敢胡说!”宋元年提声呵斥道。
    赵游焕无所谓的笑了笑,道:“我都说了,当时我走得急,并未看清那孩子是谁。原来是长明你啊,我说那孩子还有些眼熟呢。”
    赵游焕顿了一顿,对老太太道:“我家祖母还等着我回去复命,老太太你看……”
    “回去吧,替我谢谢你祖母。长平,替我送送这猴头。”老太太点名,长平一愣,老太太又道:“还不快去,我能吃了你媳妇儿不成!”
    长平不得已,硬着头皮同赵游焕走了出去。
    孙姨娘低声啜泣道:“赵二公子没许是没看仔细。明哥儿好端端地去撞大奶奶做什么?”
    “祖母明鉴。自嫂子入府,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何以要故意撞他。定然是赵二哥看错了。”宋长明应道。
    “若真如明哥儿所说,他同欢儿无冤无仇,那这么刻意陷害欢儿,定然是有人唆使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氏终于开了口,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孙氏一眼,孙氏一个激灵正要辩解,王氏身边的张婆子噗通跪在了众人跟前,道:“老太太、夫人明鉴。方才奴婢在游廊的假山后头采花蜜,听到抄手游廊那有声响,往前一看,才知道是明少爷冲撞了大奶奶。奴婢原本想上去扶大奶奶,只是听到平少爷一句话,奴婢却呆住了……”
    张婆子刻意顿了一顿,老太太拐杖重重跺低,怒道:“说!”
    “明少爷对着大奶奶说,说……哎,奴婢真是说不出口!”张婆子咬了咬牙,似乎十分艰难地说道:“明少爷对大奶奶说,‘你这贱人,叫你欺负我娘亲!”
    “你这畜生!”宋元年连着茶杯整个摔在宋长明的身上,温热的茶一下泼到他脑袋上,顺着他的脸流下来。
    “明哥儿!”见宋元年作势要上前打宋长明,孙姨娘赶忙扑上来护住他的脸,哭道:“明哥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不可能!”
    同她的话重叠在一块的,是宋长明脱口而出的辩解:“不可能,我分明看了附近没人!”
    “……”
    屋里有片刻的静谧,片刻后,张婆子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意味斩钉截铁地发誓:“那假山正好站一个人,在抄手游廊那若是没仔细看是看不出有人的。奴婢若是说了一句假话,叫我祖上魂不得安,家中永无宁日!”
    这是极重极重的誓言了。
    思年终于忍不住,也跪下来道:“大奶奶不让奴婢说,奴婢也不得不说了。方才明少爷不止撞了大奶奶,还拿唾沫星子吐她。吐完了还拿污言秽语骂大奶奶,而后孙姨娘便来了,也不知怎么的,他二人竟咬定是大奶奶打了明少爷。天可怜见的,从始至终,被撞的是大奶奶,被咬的是思华,老太太、老爷、夫人若是不信,看看思华的手掌,如今还冒着血呢!”
    “好。好。好。”老太太连说了三个好,“真是我的好孙子!”
    老太太怒极反笑,冷声问宋元年道:“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教养的好儿子!打完嫂子反过来诬陷她,满嘴的污言秽语,满嘴的谎话!这儿子你不教,我来教!”
    老太太说着,拿起拐杖便往宋长明身上招呼,宋长明也不敢躲,生生受了几棍子,孙姨娘还要上来维护,老太太身边的婆子早就上前架住了她。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来拦我!”老太太怒急,一拐杖又往孙姨娘身上招呼。
    云欢见状,赶忙抱住老太太的拐杖,哭道:“祖母息怒,一切都是孙媳不对,祖母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宋元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来拦着老太太,跪道:“是儿子教子无方,母亲别气!”
    “我早前同你说的事儿,你还要考虑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毁了,我还不能看着别人毁了我的孙子!”老太太厉声道。
    “是。”宋元年赶忙道,这会子看孙姨娘也是越看越烦躁,越看越不是滋味,扬声道:“明哥儿,自今日起你搬到你母亲院子里,好好跟你母亲学学做人!”
    一句话,立时让孙姨娘脸色煞白。
    所谓母亲,自然不是孙姨娘她自己。让明哥儿搬到王氏的院子里,那意味着,往后明哥儿就入了王氏的门下了,变庶为嫡或许是件好事,可是于她……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往后见一面明哥儿都得求着王氏,若是再大一些,明哥儿或许都不认自己了。
    孙姨娘只觉得一阵阵头晕,待反应过来,扑在宋元年脚下哭道:“老爷,是舒兰教导明哥儿无方,往后舒兰一定更加上心,绝不敢有半分差池。夫人身子不好,舒兰万万不敢让夫人操心啊!”
    “我一向喜欢明哥儿,倒也不怕。”王氏淡淡道。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连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让明哥儿跟在你身边?好好的哥儿被你养成这样,你倒还有脸了!
    “可是……”
    “你还想不想在府里呆下去了!”老太太终于怒了。
    宋元年赶忙道:“舒兰再是有错,可这些年操持着府里上下,没功劳也有苦劳。母亲若是不喜她,我罚她在偏院禁足便是了。”
    如今儿子没了,才是对孙姨娘最大的惩罚。老太太嫌恶地看了孙姨娘一眼不吭声,宋元年见状,赶忙踢了踢孙姨娘,“还不谢过母亲!”
    老太太又哼了一声,对王氏道:“今儿便派人将明哥儿的行李搬入你院子里去。这孩子是养坏了,往后如何,端看你如何教养,你也多上点心。你这就去吧。”
    “是,母亲。”王氏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宋元年带着哭哭啼啼的孙姨娘也告退离开,屋子里里顿时只剩下老太太和云欢,从始至终,云欢除了去拉了把老太太,一直跪着。
    “分明是受了委屈,为何不辩解?”老太太细声问道,“今儿个若不是赵二那猴头凑巧路过看到,又凑巧来了我这提起这事儿,这委屈,你是不是就受定了?”
    云欢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道:“云欢这一个头,是给祖母道歉的,让祖母生了这么大的气,是云欢不孝。”
    老太太板着脸,一句话未说,云欢停了一会,只觉得脑门上灼烧着,老太太不知用如何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她也不抬头,继续磕了个头,道:“这一下,是罚自己的。身为长嫂,同幼弟发生了些冲突却不能及时解决还来劳烦祖母,是云欢无能。”
    “哼。”老太太终于发出了一声冷哼。
    云欢浑然未觉,又磕了个头,道:“这一下,还是罚自己的。”云欢顿了一顿,终于咬了牙,老老实实道:“方才云欢一句话不说,并非是不愿为自己辩解,而是因为实在气愤孙姨娘的某些行径,气的话都不愿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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