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迷雾
    起雾了。
    凝郁有如实质的雾锋,犹如垂天的白壁,横扫而来。
    不过片刻,身边就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姬蓝霖呼喊着同伴的名字,音声却泥牛入海。
    依照记忆中干扰车的方位,摸索前行,许久,也未到达。
    地面,甚至连自己的靴子都看不到了,她只得谨慎前行,奇怪的是,前路仿佛一片坦途,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物——她就像一名盲人,在无边无际,但空无一物的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惴惴不安。
    雾愈加的浓了,姬蓝霖的五感被白汤裹住一般,变得迟钝模糊,她下意识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却什么都没碰到。
    是真的伸出手了,还是心里想伸手,其实没能伸出来,她并不确定。
    这粘稠的“白汤”,不多久,浸入心神,她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渐渐变作迷离的白朦。
    一时,如坠永雾,不辨玉赝。
    就这样,姬蓝霖茫然无措地继续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闻见人声——那是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下意识顺着这呢喃絮语,摸索逡巡,终究,寻到了源头。
    这是一条秩序井然的队列,队列里的,既不是新联士兵,也非民众,而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就像先前,她遇到的那两个影子。
    粘稠的雾,也为影子们分隔开一条小径,姬蓝霖呆在迷雾与小径的边缘,听着嘈杂的絮语,目送这些影子,一个个从自己面前走过——她觉得,这些影子似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侧耳倾听,她便能听清楚每一个影子,那迷茫的呢喃,抑或飘渺的絮语。
    【对不起……】
    ……
    【我做到了……】
    ……
    【回家……家……】
    ……
    【华怜音,怜音……】
    ……
    温柔的,释然的,遗憾的,内疚的,一段段迥异的情绪思扰,在她心间摇荡。
    忽然,姬蓝霖瞪大了眼睛,她沿着队列追溯前行,凝神倾听。
    【怜音……】
    影子都是模糊灰暗的,看不甚清楚,不过她知晓,这正是她要找的人。“护士小姐!”她大声呼唤,拽住了影子的手。
    .
    .
    .
    视野转为混沌,迷蒙间,复又明晰。
    姬蓝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草坪上。
    夕阳西下,苍翠的草坪为余晖所染,像壁炉里温暖的火,倒是令她浑身暖洋洋的,舒适极了。
    她看到,前方,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花布连衣裙,留着乱糟糟的白金色羊角辫,脸蛋生了雀斑,鼻头脏兮兮的女孩子,正踮起脚尖,小手扶着身子两侧紫藤萝缠绕的白色栅栏板,脸蛋贴在栅栏缝上,目光一动不动地透过缝隙,看着什么。
    姬蓝霖来到女孩身边,从女孩头顶的栅栏缝中看过去——原来,女孩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本大部头,那是本《危险生物图鉴》,上面交迭放着一双苍白得略显病态的纤手。
    “小薇……”院中的人轻唤。
    “华怜音!说了多少次了!薇!叫我薇!”女孩有些生气地用鼻头蹭了蹭栅栏板。
    “嗯嗯,我知道了……”被藤萝花盖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处缝隙的栅栏那头,传来略带笑意的温婉女声,这声音,柔得像春天里刚苏醒的花泉。
    “我想问薇,薇,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害怕?我不懂。”女孩迷茫地摇摇头,少顷,又小大人似的正了神色:“不过,只要你哪天没来,没和我一起看书,我就会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饭也吃不下,也许我最害怕的是你?”
    “啊?”女子有些惊讶。
    “啊什么啊!很奇怪吗?”女孩显然不大服气:“你只是一个‘妹妹’,笨得不行,还整天被关在院子里,连小猫,小狗都没见过,什么都只能从书上看,许多事还得我说给你听!你才奇怪呢!”
    “是是!薇说的对。”仍是那令人生恼的,有敷衍嫌疑,还略带笑意的温婉女声:“对了,薇,这书,我们看了多久了?”
    “从你来的第一天,看得第一页开始算,我们看了9卷了,一共5465页,看了1056天,平均每天看5页,现在只剩一页……就、就……”薇拉一开始,是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些许小得意的,可是说着说着,不知缘何,她小小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闷闷的,难受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她在孤儿院里,被其他孩子合起伙来欺负,被伊凡大婶骂,被列巴大妈打的时候还要难受,还要难受得多。
    “是啊,只剩一页了。刚来这里的时候,薇还是个爱哭鬼,一转眼,薇就长大了,和小大人似的,其实啊,我很羡慕薇呢……好了,还剩下一点时间,那么,我们来读完最后一页(注27)吧。”
    .
    .
    .
    “最后……一页?”
    若有所感,姬蓝霖只觉得眼角莫名的酸涩,她揉了揉眼睛。
    这一揉,方才所见所闻,便如雾影梦花,须臾间,消散不见了。
    面前绮丽的紫藤萝花,亦如落花入流水。
    取而代之的,嗯,是一只巨大的狗头。
    这狗头凑得很近,几乎占了姬蓝霖大半个视野,两只狗眼还微妙的斜成两条缝,狗嘴都咧得快要裂开了,粘稠的口水拉成丝,险些都要垂到她脸上了。
    姬蓝霖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是狗哥,感受着面前狗嘴中喷出的,略带葱花味的灼热口气,她实事求是道:“对不起,我不能吃,你会中毒的。”
    “起开!”还未待狗哥有所行动,莉娜就没好气地一脚把它踢开了。
    她上下其手地捏了会姬蓝霖的脸蛋,半晌,才长长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发生了什么?对了,护士小姐她……”姬蓝霖注意到小女孩的眼睛又红又肿,似乎哭过的样子。
    “她醒得比你早。你吓死我了!雾一来,所有的侦测手段和联络方式都断了,干扰车还启动了什么防护程序,把我反锁在了里面。”
    说着说着,这小女孩又毫无征兆地抽泣起来:“呜……我以为把你弄丢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哭!”姬蓝霖最害怕女孩子哭了,尤其弄哭人的责任方还是她自己——她觉得,如果真有伊甸园,那里的女孩子肯定整天笑呵呵的,才不会不讲道理,随随便便,不由分说地就哭给人看。
    毫不意外,女孩儿哭得更伤心了。
    “没巧克力了,请……请别哭了。”姬蓝霖抿唇,忍住委屈的泪眼。
    “谁稀罕你的巧克力啊!再说!之前那块不是你自己吃了吗?”小女孩咳嗽一声,睁大眸子,气愤地瞪着姬蓝霖,还扬起手作势欲打。
    “诶?”姬蓝霖不太懂,为什么这人方才还要哭到世界末日的样子,转眼就凶巴巴的了,不过不哭了总是好事,比起这个,挨下打简直再划算不过——她闭上眼,可等了半晌,也未听到预想中那“啪!”的一声,这才有些忐忑地睁眼。
    莉娜放下手,哼了声,扭过头去。
    “咳!”姬蓝霖顺着咳嗽声,看到了正靠坐在一旁的车舱壁上,维护保养着枪械的薇拉。
    “护士小姐,你……你好。”
    薇拉凝眉:“小贼!我问你!小莉娜说她睡了一觉,醒来后我们两个就躺在车里了,你还拽着我的手,但车舱门其实是锁的,你又没钥匙,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吗?”
    这样子的护士小姐好凶!就像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贼偷去了一样。姬蓝霖把头摇得飞快。
    “可有看见?听见?”
    “对!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少女的头摇得更快了。
    【最后一页(注27)】:新波江座经典畅销书,《危险生物图鉴》最后一页,原文如下:
    “诸位读者大人,常言道,“天下未有不散之筵席”,《危险生物图鉴》行文至今,终于到最后一个词条了。无论大家买下这本书,是为了垫桌脚,吓小孩,还是在餐桌上挡下老婆掷过来的刀叉,在这里,我都向大家表示由衷的感谢。
    前文中,我陪同大家,从不放盐烹饪危险等级零的大头鸭开始,由易到难,接触了新波江座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危险生物。
    我们走进伊碧丝的荒原,设陷阱捕捉荒地蠕虫;脱下靴子,悄然避开地底岩虫;用拓荒薯噎死了令人胆寒的米尔萼斯;播放流行歌曲,吓跑了凶神恶煞的六爪恐角飙;在脸上涂狗屎,抵御有洁癖的梦魇鸟的精神侵蚀;还撬开养殖场大门,放出大头鸭群,制服了行将苏醒,引发地震的腾龙……
    而在第7卷,我们更是花费近一半的篇幅,详细论述了该如何应对危险等级9的‘混沌原虫’。
    大家都清楚,本丛书依照生物的危险等级索引,然而,‘混沌原虫’之后,原本还有一个词条。
    大家肯定疑惑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生物,能比‘混沌原虫’更让人恐惧?
    嗯……我这里卖个关子,大家不妨静下心来,想一想,究竟什么,才是我们人类最害怕的呢?”
    ——《危险生物图鉴》
    星间职业者联合会  首席冒险家    宋仁投
    新历814年  11月13日  写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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