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王流徙,王座上有了新主,城内气象却不见改变,仍是日益萧条,充斥着颓败。无论贵族坊、城民坊还是商坊,黑夜不提,白日里也不见热闹,都是一片冷清。
    马车穿过街道,哒哒的马蹄声传出,惊动巡逻的甲士。
    望见开路的军仆,认出车前的旗帜,甲士迅速让至一旁。连续两队皆如此,竟无一人上前盘问。
    “上京城,天子之都。”马桂目睹一切,讽意闪过眼底,稍纵即逝。
    驱车的奴隶不断扬鞭,健马撒开四蹄,马车飞驰在长街上,沿途掀起劲风。
    宫门前矗立一队虎贲,身着全甲,却无半分精气神。各个高大健硕,气质却显萎靡,样子无精打采。
    马车在门前停住,车辕跳下一名小奴,向虎贲说明来意:“晋王遣人,烦请上禀天子。”
    虎贲探头看向小奴身后,只见一名黑衣诗人坐在车内,手中捧着木盒,冠以金饰,分明是晋王内侍。
    猜出马桂的身份,虎贲不敢轻忽,当即向宫内通禀。
    一门之隔,守在门内的侍人得知情况,一溜烟跑过宫道,直奔天子歇息的正殿。
    宫门已闭,夜间开启不合规矩。但门前是晋人,还是晋王内侍,口称有要事禀报,规矩势必要被打破。
    姬典在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殿内留有两盏宫灯,鹤形灯座足有半人高,细长的喙衔起铸成荷叶形的灯盘,盘中灯油以秘法熬制,在燃烧时散发清香,能够安神助眠。
    王室独有的秘方却在今夜失去效力。
    姬典翻来覆去,不断发出声响,烦躁的情绪持续攀升。守殿的侍人小心抬头,窥见天子的模样,谨慎地缩了缩脖子,无一人出声,更不敢上前讨好。
    宫变之夜,正殿前血流成河。至今回想起来,众人仍心有余悸。
    废王离开上京,王子典登上王位。虽名为新王,但手无实权。诸侯在上京,他事事听从。诸侯离开之后,朝政也将由投靠大国的贵族把持。
    长此以往,天下共主名存实亡,注定沦为一尊摆设。
    不过宫人也十分清楚,天子无法对抗诸侯,也不能拿贵族开刀,碾死一个宫人却是轻而易举。
    看清背后的危险,众人变得提心吊胆,愈发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内侍宁可装作木讷,也不敢轻易讨好天子。
    日复一日,情况愈演愈烈,王宫内犹如一潭死水,甚至不及废王在时。
    砰!
    姬典实在睡不着,满心烦躁,抓起枕头丢到地上。玉制的枕头砸向地面,连续翻滚两周,边角磕碰,掉落不规则的碎片。
    见状,守夜的侍人噤若寒蝉,恨不能缩进墙角的阴影里,更加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人声:“陛下,晋王派人入城。”
    声音传入殿内,姬典短暂愣了一下,随即从榻上起身,道:“带去前殿。”
    “诺。”侍人在门外应声,影子落上门板,短暂扭曲拉长,其后转向远去,随着脚步声一同消失。
    姬典揣测林珩用意,同时命人更衣。
    两名侍人展开袍服,分别套上他的手臂。一人跪地为他穿上履袜,另一人取走地上的玉枕,手指仔细擦过青石拼接的缝隙,确保不遗留半块碎片。
    “去前殿。”
    殿门打开,姬典迈步穿过廊下。他本可以将人带来寝殿,出于谨慎考虑,还是选择在正殿召见来人。
    彼时,马桂正随侍人行过宫道,提步登上丹陛。
    大殿内亮起灯火,两排宫灯逐次点燃,驱散一室幽暗。
    明光摇曳,辉煌耀目,恰似火树银花。
    马桂在殿前等候,直至侍人宣召,他才进入殿内。
    天子高坐王座,见来者是一名内侍,却也没有小看。宫变当日,他亲眼见到这名侍人跟随在晋王身边,俨然是其心腹。
    “拜见陛下。”马桂停在大殿中央,俯身行大礼。
    “免。”
    “谢陛下。”
    站起身后,马桂擎起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君王手书,请陛下过目。”
    一名侍人走上前,从马桂手中取走木盒,送到姬典手中。
    怀揣着疑问,姬典从盒中取出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脸色逐渐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齐国公子在楚国都城放火,楚王之父受惊。
    楚国女公子被刺伤,一怒拿人,鞭笞,戴枷囚笼示众。
    齐王和楚王接到国内消息,当面问责,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信的末尾,林珩言事不能断,依礼上禀。如天子不能决,当祭祀问于天地,断于鬼神。
    最后两行字,姬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抹去额头的冷汗,绞尽脑汁猜测林珩的真实用意。想到判断出错可能带来的后果,顿觉眼前一黑。
    四大诸侯,他一个都惹不起。
    楚王和齐王闹起来,晋王不能决断事非,他更不可能。
    真如信上所言,正式举行祭祀,当众问于天地鬼神,这件事势必要广为人知。
    就算脑子再不清醒,也能猜出事后带来的影响。不提公子弦和女公子妍谁的过错更大一些,齐国和楚国经此一事都会丧失颜面。
    齐王不会乐见,楚王定然一样。
    四大诸侯之中,晋越联盟牢不可破,齐楚不能拿晋国如何,也暂时不会找越国麻烦,要撒气会找谁?
    思及此,姬典脸色惨白,汗流得更急,捧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假设上京没有衰弱,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调停诸侯争端实属应当。这也是天子权威的体现。
    问题在于他空有名头却无权柄,事情牵涉到两个大国,无疑是烫手山芋,稍不留神就会栽进去。
    “如何是好?”
    王子盛和王子岁都不在宫内,他身边无人能够商量。
    情急之下,姬典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拖。
    “事关重大,暂无法决断。待到明日,予一人亲至城外,与伯舅当面商议。”
    听到天子的回答,马桂没有多言,躬身行大礼,倒退着离开大殿,在夜色下行出王宫。
    在他走后,姬典又一次展开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好似有刀锋迎面袭来,更像是凶兽张牙舞爪,令他不寒而栗。
    一声脆响,他用力合拢竹简,命侍人备车,他要出宫去见王子岁。
    “不摆仪仗,轻车简从。”
    “诺。”
    侍人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离王宫,向城东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上京城外,晋军大营内,中军大帐不闻争吵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帐内,赵弼和楚项各踞一席,不似先前剑拔弩张,都想劝说林珩改变主意,不希望将两国之事传扬开。
    “寡人此前考虑不周,万望见谅。”赵弼能屈能伸,想使林珩帮忙隐瞒,干脆利落承认过错。
    他隐约觉察到,借力的想法被看穿,使晋王不悦。
    如果林珩当面质问,他反倒有办法应对。奈何对方压根不提,而是摆出礼法,依照规矩行事,让他有苦说不出。
    这种憋屈感,他还是首次体会。
    无奈,祸是他自己惹的,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相比赵弼,楚项也没好过几分。
    楚人傲慢不假,霸道是真,骄横跋扈也非污蔑。但是,楚妍这次的行为委实太过,对大国公子动用私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况赵弦还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婚事象征齐楚结盟,这件事处理不好,两国必然结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势熊熊,再难以扑灭。
    难道说,这就是晋王的目的?
    在赵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时,楚项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林珩。他有种预感,相比越王楚煜,晋王更是楚的大敌,关系生死。
    这样的预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楚项的目光太过尖锐,想忽略都很难。
    楚煜双眼微眯,手指压住茶盏,很想再次丢过去,连茶汤一并砸到楚项脸上。
    林珩一边应付赵弼,一边分神留意楚项,自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废王派人入晋刺杀,证据确凿,无从争辩。但他从来都没忘,刺杀一事也有楚国的影子。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亘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两国迟早会再次交锋,在战场上分出胜负。
    目前情况特殊,不宜撕破脸,但不妨碍给对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赵弼,果然和赵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却如出一辙,向晋借力以达成目的。
    “事关两国宗室,实不宜宣扬。”赵弼锲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变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简,就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寡人是照规矩办事。”无论对方怎样费尽口舌,林珩仅凭一句话就能全部堵回去。
    赵弼哑口无言,实在不想放弃,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楚项轻嗤一声,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着淤青的伤处,突然开口道:“晋王智慧过人,项佩服。”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不理会赵弼,也无视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视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铭记在心。望晋王也莫要忘。”
    话落,他直接转身走向帐门。
    晋王不可能改变主意,就算齐王有能力说动他,越王也会出面阻拦。
    既已知道结果,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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