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这样两个国家,宫廷内藏有海量典籍。尤其是相关礼乐的记载,大国典藏也不能比,四大诸侯都是望尘莫及。
    此次会盟,两国拿出珍藏的曲谱,用在仪式之中。
    初代天子的礼乐象征正统,用在此时意义深远,不亚于巫老在仪式中现身。
    “上京失礼乐,如天子失其鼎。我等家族传承,用之何妨?”曲侯目光灼灼,虽已是耳顺之年,仍是耳聪目明,爆发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锐意。
    乐伯看他一眼,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锁定一身玄色的晋王,心中了然。
    看起来,曲国已有选择。
    鼓角声中,诸侯陆续走下战车,徒步走向会盟台。
    以林珩四人为首,众人分成四列,分别从四面登上高台。
    林珩、楚煜、楚项和赵弼各踞一方,同时拾阶而上,一路登上最高处,站定在会盟台顶端。其余诸侯依爵位和国力分列在台阶上,皆是肃穆庄重,脊背挺直,仪表非凡。
    会盟台顶端没有祭器,仅有一方石台,台上雕刻文字,铭刻今日盛事。
    林珩四人各自取出祭文,面朝四方逐一宣读,先祭天地,后祀鬼神,定诸国之盟。
    “今岁,诸侯盟,勒石以铭,天地鬼神共证。”
    祭文的内容不尽相同,敬告天地之言却是一般无二。
    祭文宣读完毕,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同拜四方,其后签订盟书,在竹简上依次落印。
    王朝建立四百余载,诸侯间征伐不休,各国结盟不鲜见,大国召集会盟的例子比比皆是。
    今日的一幕却非同一般。
    不是小国抱团取暖,不是附庸国寻求庇护,也不是大国虚与委蛇互相牵制,而是聚集各国国君共立誓言。
    盟书上落有百枚印章,囊括天下雄主。盛景可比开国之初,不亚于初代天子分封诸侯。
    仪式进行到中途,会盟台下点燃篝火,诸侯猎获的牺牲被投入火中,瞬间发出爆响,蹿起阵阵浓烟。
    烟气缭绕,高台下的巫再次俯拜,在巫老的带领下唱诵巫言,为的不是卜谶,而是祝祷。
    巫族的语言不以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
    作为巫族最后的传承人,巫老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声音不断拔高,唱出古老神秘的旋律,如山风、似溪流,比拟兽吼,仿佛鸟鸣。
    伴随着唱诵声,一道阳光落向会盟台,台顶四人沐浴在光中,袖摆振动,周身浮现金辉,仰之弥高,愈显英姿勃发。
    这一幕落入视野,不免使人回想起多日前的那场祭祀。
    祭祀生乱,大凶之兆。
    会盟大吉,天地生辉。
    两相对比,差别显著,何等令人唏嘘。
    “武!”
    “威!”
    盟书签订完毕,诸侯陆续走下会盟台。
    礼乐声又起,矗立在四周的甲士齐声呐喊,或以戈矛顿地,或以刀背敲击臂甲,铿锵之声汇入鼓角,组成一曲恢弘的乐章。
    会盟台顶,林珩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楚煜三人也慢下脚步,向同一方向望去,都在耐心等待。
    四人迟迟不离会盟台,诸侯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仰望高处,心中浮现疑问。
    “怎么回事?”
    “晋王为何驻足?”
    城下诸侯心生费解,城头众人也是满头雾水。
    “莫非仪式未完?”
    “或有大事宣布?”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林珩始终不动,直至望见北来的一队人马,方才现出一缕微笑:“废王之罪,今日揭晓。”
    伴随着话音落地,马车闯过朔风疾驰而来,距会盟台越来越近。
    车身雕刻王室图腾,车前五马牵引,两旁有百名甲士护卫,昭示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队尾还有一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奴隶驱赶。车上捆扎筒状草席,凸起似人形,随着车辆颠簸摇晃。
    距离更近,车旁甲士竖起图腾旗,还有一面战旗。
    认出旗上图案,城头众人脸色骤变。
    “王室图腾,连地之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绞杀废王,意图祸乱天下的连伯姬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哪怕废王的尸体摆在眼前,他也仅有少许酸涩,除此之外,心中再泛不起更多涟漪。
    距离城门十余步,车奴拉住缰绳,健马止步,车马停止前行。
    车门由内推开,姬超弯腰走出车厢。
    车奴先一步跳下车辕,躬身在地充做人凳。
    对于这类场景,上京众人习以为常,都是见怪不怪。诸侯大多皱眉,对王族的旧习嗤之以鼻。
    无视众人的目光,姬超踩着奴隶走下车辕,站定在马车前。
    风过城下,鼓振袖摆。
    他仰望城头,看到女墙后的身影,现出一丝冷笑。
    二十年不入上京,许多面孔都已陌生。但他一眼认出姬典身上的袍服,以及头戴的冕冠。
    “姬永的儿子。”
    姬超眯了眯眼,收起冷笑。同时抬起右臂,指向大车上的草席:“解开。”
    “诺。”
    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划过,青光刺目。
    伴随着裂帛声,草席一分为二,捆扎的绳索悉数断裂,现出死去多时的废王。
    他平躺在车上,身躯呈现诡异的姿态,维持垂吊时的僵硬。肤色变得青灰,表情绝望狰狞,双眼大睁,眼球凸出,嘴角覆盖血痕,凝滞在死亡的瞬间。
    看到废王的尸体,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是鸦雀无声。
    姬典几次张口语言,声音却哽在嗓子眼,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根本不成语句。
    愤怒,惊骇,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恰似惊涛拍岸,浪潮汹涌。却在最后沉入黑暗,尽数化为恐惧,充斥他的脑海。
    “姬超!”
    他怎么敢,怎么敢!
    视废王如贼寇,公然绞杀,暴尸城墙,打破王朝旧制。此番更得寸进尺将尸体现于人前,无异于践踏王权,使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莫非姬超忘记了,他也是王室成员。撕下王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践踏,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连伯姬超肆意妄为,大罪!”愤怒和恐慌交织,姬典终于找回声音。他猛扑向女墙,大力拍打墙砖,双目赤红,痛斥姬超行径。
    王族成员如梦方醒,纷纷对姬超大加指责。斥责他二十年不祭太庙,不孝无礼,绞杀废王更是违背礼法,人神共愤。
    “不祭太庙,不祀祖宗,目无亲族,不孝无德。”
    “绞杀废王,暴尸人前,恶行昭彰,狂悖之极。”
    “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恶徒,逆贼!”
    王族众人破口大骂,如同是在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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