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荣轩皱眉:“二姐姐还要照看炉子,这点事情,我不会向母亲告状的。我一个男孩子,难道还比不上你们女孩儿吗?”
    霍语桐语塞,眼睁睁瞅着霍荣轩进了船舱,脚步也不由得朝他离开的方向挪动。又担心地看看霍定姚。
    霍定姚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没听见两人的对话。霍语桐见她这幅做派,才松了一口气,飞快地跟了进去。
    霍定姚微微一哂,她又不是什么心眼尖嘴碎的,霍语桐这番做派,倒显得她是个爱嚼舌的了。
    她把手里的衣裳都清洗了干净,一件一件撑到了顺风口。今日这风势颇大,将她们这几件打满补丁的皂衣吹得鼓涨涨的,得重复打上好几个结才不担心被吹走。
    邢氏探头瞧了外间的天色:“最近都阴阴沉沉的,傍晚要记得收了起来。否则到了明早儿起了雨,老祖宗还有你伯娘们都没得衣服换洗。”
    霍定姚脆生生应了。也抬头去瞧,这个时候不过才晌午,那天边就起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眼瞅着要朝着她们这边逼近了过来。只怕等不到傍晚,这雨就会降了下来。
    她干脆坐下来守在了衣服旁边,也好一会儿见势不妙,能赶紧将衣服拆下来抱进去,否则那么多衣服再得重新来一次,可得累坏了她的小胳膊。
    许是最近累着了,没过多久人就迷迷澄澄地起了睡意。只是突然间,人又感觉到一股凉意惊醒了过来,伸手一摸,衣摆下面全是水,她心里一愣,低头一看,只见整个船尾竟然缓慢地开始渗水了。
    可这天还没下雨呢。到底是哪里来的水啊?
    霍定姚一呆,突然想起一个糟透了的可能,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船瞧着就破旧得紧,该不会年久失修,行到此时出纰漏了吧,她们可是在大江中心呢……
    正愣神间,冷不防地轰隆一声炸雷!说时迟那时快,这豆大的雨便急促地打了下来。风骤然也急了,呼呼吹得耳畔生疼。伴随着风起,江浪也开始变成狰狞,开始出现了漩流,一个浪水打了过来,船身猛烈一晃动,霍定姚一个趔趄,差点跌了个嘴啃泥。
    那船尾进水得更加明显,整个尾部都有了积水。
    霍定姚飞身冲进了船舱,焦急大叫:“不好了!船漏水了!”
    霍家的男人们都跑了出来,一瞧之下大惊失色。几个奶奶一听这话就白了脸,林氏、王氏和妫氏赶紧把自己的儿子牢牢拉在自己身边。
    霍五爷当机立断,一把抓过了船工:“想不想活命,马上调转船头,朝岸边靠过去。”
    那船工是个愣头青,许是第一次撞上这事,一时间都吓得说不出来话。霍五爷吼了三遍,他才抹了泪花点点头,瞧着抖抖索索去知会其他人了。
    等霍四爷想起来问了一句“五弟,是不是,我们得把这水舀……舀出去……”,邢氏才发现自个儿的女儿早就端了那个木盆子在奋力往外泼呢。
    霍五爷立马分派了人手,有去找船工拿东西堵漏水孔的,还有让人点燃了冲天响让附近的船只来救急,另外几乎大部分人都分散在了船中和船尾,开始在风雨飘摇中将水划拉出去。
    随后丁老三、刘铁角和武安听到了动静,都从船头赶了过来,一瞧这状况都不由得黑了脸。丁老三的脸几乎都扭曲了起来,一鞭子狠狠抽在了船老大身上:“给我使劲划!”
    风雨愈发大了,电闪雷鸣,整个天都阴沉了下来。而船在巨浪之中,如一叶扁舟,摇摇晃晃,不堪负重。
    霍定姚只觉得身边都是手忙脚乱的人,能拿来用的木盆子,铁桶,水盂,甚至还有吃饭的大碗……只要一切能用的,都被派了出来。雨很大很大,打在人身上都吃疼得很,她几乎都要睁不开眼了,而眼前的水却似乎没有少掉一分一毫,反而慢慢没过了脚脖子。
    耳边有了低低的抽泣声,渐渐呜咽起来,突然有人大发脾气,一把将手里的铁碗砸在了地上,哭叫道:“还舀什么舀!根本舀不完!我们……我们……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呜呜呜!”
    又是霍荣菡!她这一闹,霍有昊也开始发抖,他本来蹲在一旁,双手死死抓住了桅杆,听见这话,突然大哭,站起来想跑。却没注意脚下一滑,撞倒了霍庄莲,不仅碰翻了一大盆刚装好的水,还差点将后者撞飞到船外。
    霍定姚忍无可忍,冲着哭闹的霍荣菡大吼一声:“闭嘴!你要干就干,不干就回到船舱里去!”
    霍荣菡张着嘴,见鬼一般瞪着霍定姚,似乎都不会说话了。霍定姚捡起那只碗塞回到她手里,冷冷道:“收起你的眼泪,这里水已经够多了,不差你那两滴!要哭,等一会儿到了岸上,有得你哭够!”
    “你,你……”霍荣菡涨红了脸,气得用发抖的手指着霍定姚,你了半天没你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围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地蹲下去,继续手里的动作。
    霍荣菡不禁咬紧了嘴唇。
    幸运的是,船虽然在大江中十分吃力,却还是朝着岸边在渐渐靠拢,连岸上的树木轮廓都能开始瞧得清晰了。再看看船内,水也渐渐缓了下去。霍定姚松了一口气,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好!
    身边传来了欢呼声,霍三爷几乎是包含这泪水指道:“有……有船!有船来了!有船来救我们了!!”
    所有人举目一看,黑夜中,那果真是有一艘舰船,正飞快朝他们靠近。
    那是一艘路过的军船,吃水浅,速度快,只不过眨眼功夫,就和这边的并在了一处。
    霍大爷和邢氏扶了霍老祖宗颤颤巍巍出来,那边有兵勇模样的人将人一个一个接了过去。这船并不够大,霍家这边加上差役和船工,得分两次才能接送完。
    丁老三第一个就跑了过去,不仅霍家人都撇嘴,那船上的兵勇也似乎露出了不屑。不过看在霍家人只是一干囚犯的情况下,又没有说什么。
    接着是大房、二房、三房和四房的老爷和奶奶们都过了去。霍五爷却留了下来,霍母露出不赞同,他却耳语了几句,拍了拍老夫人的手。
    金姨娘露出乞求的目光,奈何霍荣菡、霍有纤、霍定姚这些嫡出的姑娘都还在危船上呢,她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二老爷不会带上她的儿子的。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周氏、韦氏,包括一直以来不怎么出声的郑氏和翁氏。都眼巴巴瞅着,流露出了强烈的不安。
    那舰船离开了,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因着剩下的多为女眷,霍五爷见众人一脸害怕,安抚道:“那船一会儿就会再回来,不用担心。”
    霍定姚点头,还好有五伯父在,若真只剩下一群女人和不懂事的少爷姑娘,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乱子呢。只是她才刚想完,突然船底一阵猛烈的晃动,只听得有人惊恐的声音:“船碰到暗礁……”
    那话没说完,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好似整个人飞扬了起来,便斜斜掉入了汹涌澎湃的淮水之中。
    沿江的岸上蜿蜒点了一排火把。
    赵煜好负手而立,江面猛烈的风将他绛紫的衣摆吹得鼓胀。随侍太监汪路明躬身上前,恭敬道:“爷,我们的舰舟已经派过去了。只是那押送犯人的船上人数众多,瞧打过来的信号,那意思是得分两次才能把人都松回来。”
    说罢,小心翼翼去瞅自家主子。一瞧之下不由得心下一惊,自家爷虽然还盯着江面,可却微微沉了神情。
    他伺候了多年,自然知道那是不满的意思了。这么多年过来,主子爷的脾性他也是清楚七八分的,不会滥杀,却也是个冷情的。虽说遇着穷苦的百姓拦车架会让下人去仔细安抚了,可坑杀十万敌军的时候也没见过手软。
    这一次突然遇见这天险,举手之劳说得过去,可若是说让主子爷就此上了心,未免也太可笑了。先前有兵勇来报,那船上的既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达官贵人,甚至好像是一群从京城发配出来的犯人。
    汪路明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能作为主子身边伺候的第一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见赵煜好不发话,心头不免惴惴,试探性问了一句:“爷?”
    赵煜好这才回身,看了他一眼:“这一批过来的是什么人?”
    汪路明苦了脸,这事情他怎么知道?那信号只能透露个大概意思,于是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猜测道:“只怕先得是男人和儿子,若是坐得下,正房女人也是比姨娘靠得前的。”
    赵煜好薄唇抿得更紧了。
    京城翔王府里快马加鞭才送来了信,千叮咛万嘱咐,永定侯府举重若轻,一定要保下来。
    本想着这永定侯府今晚会在乌陵渡口靠岸,未曾想却遇见了这一出。
    ☆、第87章 翔王
    赵煜好没发话,那肯定是对这安排也不满意了。汪路明对了主子的意思,连忙躬身道:“奴才亲自去禀了聂副将,说爷吩咐一定要将剩下的人分毫不差地接了。”
    赵煜好这才点了头,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跟在他身边做什么。想当年,他也是争取过永定侯府的,甚至许诺过给予正妃之位……虽然宫中情况变化稍微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还是占据着先机,再次重新布局。
    汪路明一路疾走而去,说不定自个儿爷就是看重了那船上的人,否则怎么会亲自过了来?若事情办砸了,他恐怕会没好果子吃。这一路念着佛过去,生怕中间就出了意外。
    可偏偏害怕什么就来什么,突然江边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听着有人跑来跑去,还有人高叫:“不好了,那边的船翻了!”
    汪路明脚下一个趔趄,浑身的冷汗都冒了下来。
    江边的动静大,赵煜好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皱了眉。
    淮水的江面上风雨已经平缓了下来,方才还能瞧见的一点光亮此刻却是瞧不着了。幸而那囚船本就离岸不远了,舟舰已经又靠了过去,他手下的兵勇身经百战,早已绑好了绳索下水拉人。
    他正看着,突然发现顺江而来了一块木板,那上面似乎有一团阴影,应该是趴着一个人呢。
    霍定姚感觉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意,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吓得惊慌失措。眼前哪里还有什么船只,茫茫黑夜中,她一个人漂浮在一块碎掉的木板上,周围都是滚滚江水。
    远处似乎有呼喊,似乎又没有……
    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茫茫黑夜中,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霍定姚心中一阵冰凉,真的是翻船了?其他人都在哪里?还是说……不,不会的。这暴风骤雨来得快也去的快,此刻的江面几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咬紧了嘴唇,举目四望,终于分辨出了江岸的火光,努力蹬着小脚丫,想朝着那方向凫水。
    却不料,小腿刚一使劲,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半边身子都抽麻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渐渐沉了下去。似乎手和脚都被绑缚上了千斤巨石。这让她很难受,开始挣扎了起来,似乎五章六腑都充斥着憋闷,好像胸口要炸掉了一般。
    慢慢的,她好像感觉到这痛苦又正在远离她,而眼前重新出现了一片白光,祥和又宁静,好像能包容掉她所有的烦恼和煎熬。
    她昏昏沉沉,好像就快要被那片温暖的白光吸引了进去……
    却冷不丁地,有一只手伸出来,牢牢抓住了她,狠狠将她往上一提。
    霍定姚一吃痛,所有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她顿时瞪圆了眼,模糊的水中,好像漂浮着一个黑色的阴影。难道,水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她打了一个寒颤,心里一慌,全身仿佛又有了精力,开始拼命扑腾。
    那只手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似乎还十分不耐,察觉到她的反抗,反而加大了制衡她的力量,铁臂一般将她卷到自己的腰际,还将她不断摆动的头牢牢固定在自己胸前。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被带出了水面,像只鲶鱼一般被抛在了粗粝的砂石上。她感觉到胳膊似乎泛起了火辣辣的疼痛,只怕是磨破了皮。可这并不算什么,紧接着,她小小的腹部被毫不客气的重重一击。
    霍定姚头一偏吐出几口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里全是泪花。
    然后她费力抬起头,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正紧紧抿着薄唇,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身后传来了哭喊声,霍定姚回头,邢氏首先从江北的草棚里冲了过来,一双眼哭得都肿了起来,抖着唇沙哑道:“我的姚儿……你可有伤着哪儿?你……你倒是说话呀!”
    旁边的霍荣轩和霍明章也围着她,两个男孩子到底要坚强一点,一个扯了白布要替霍定姚包扎伤口,另一个还抓了一件外衣替她披上。
    霍定姚收起想骂娘的心,忙安抚这边道:“母亲,我没事。除了我以外,五伯父呢?可有瞧见他们其他人?还有二姐姐、三姐姐她们,是不是也没事了?金姨娘呢、还有翁姨娘、周姨娘她们呢,她们还带着逸哥儿他们呢……”
    霍有昊在一旁撇嘴,“十妹妹自己都不好,还替她们操什么心。”
    他这话一出,王氏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虽说自己的儿子说的是实情,但在这种场合下说了出来,未免显得薄情了一点。
    霍二爷、霍三爷和霍四爷就拉下脸了。不管几位奶奶有怎样的小心思,可以对他们而言,失踪的还有几个庶子呢,那可是男丁啊。
    邢氏也皱眉,微微不快地看了王氏一眼,才摇摇头道,“那些个兵勇都替我们下了水。许是他们有人正好瞧见了你,在水里摸了一番,才把你捞了上来……船上还有什么人,我们也没来得及说清楚,如今都……都还没有音信……想来,想来……”
    想来是不大好了,她这话到底没有吐出来,只是眼里瞧着就泛起了银光。
    霍定姚一听这话就急了,难道父亲和伯父们没有告诉那些下水兵勇,当时船上还有多少人?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还有多少孩子等等,然后请他们救一救五伯父他们?
    她记得,那水一卷来,大家都一起掉进了江里,甚至她在闭眼之前,还瞧见了五伯父来拉她的模样……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强撑着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咬牙朝江面上看去。可是那江水如沉沉的深渊一般,竟什么也瞧不见了。
    霍大爷红着眼哽咽,“那种情形下,你祖母一下就昏了过去,我们都乱成一团。等我们想起来,却也不知道找谁说去。”
    霍定姚跺跺脚,推开了邢氏的手,焦急地朝一旁张望。自家爹说不知道找谁,可方才救她的那个人,她记得是并没有穿兵勇服的,而且透露出一身威压,实在找不到这里兵勇的头,先求他也是成的啊!
    赵煜好在下风口,离得并不远,这霍家人的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嘴角不由得透露出一抹冷笑,没想到永定侯府竟是这样寡义自利,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反倒是他顺手捞起来的那个小丫头,倒是懂得顾全大局。
    本来霍家自己都不在意失了些姨娘和庶子女,他也就不打算再上赶着兴师动众,听了霍定姚的话,倒是住了脚。
    那丫头果然朝自个儿飞奔而来,这时候他才把她瞧着清楚了一点。原本一张巴掌大的惨白小脸因为跑动,倒是起了两抹嫣红,眼神慌乱地四下,像是一只失了母鹿照顾的小鹿,彷徨无措,再加上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歪歪斜斜插着水草,整个人可怜兮兮得紧。
    待瞧见他的那一瞬间,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骤然一亮,里面添着激动和信任,倒是让赵煜好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霍定姚见那人并未离开,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就着这岸边的火光,才微微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人竟然生得极为俊美。不说那身烟紫色绣了暗金丝的云锦深衣,他黑发上的羊脂玉雕的麒麟扣也是上好的品相,虽然如今衣袍皱巴巴地紧贴在了身上,额前的发梢也滴滴答答淌这水滴,可这丝毫没有折损他一二分的英气。
    这人真是她想的那般,是一个校尉或者副将军吗?她突然不那么有信心了……
    她心头一虚,脚下微微一顿。只是想着生死未卜的五伯父他们,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当时河水虽然急促,可我们的船也是朝着东岸边行驶了过来。若不是遇着了暗礁,让船身倾斜了吃了更多水,也不会生出这些意外。除了我以外,船上还有好些人,还请……还请贵人施恩相救。”
    霍定姚心里紧张得半死,她又什么资格要求对方救人,她身上还挂着脏兮兮的囚衣呢。
    还有,在那张好看的脸上,还残留着两道明晃晃的手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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