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陆衡酒足饭饱地从衙门回来,一脚进了陆府大门,就径直往沉朝颜的院子去。
    他今日得了件宝物,是下头背靠他的黑商送来的一支翡翠簪子,成色是极纯的皇家紫,放在沣京都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才可佩戴。
    一连解决了官运和财运两件大事,陆衡身心通畅,甫一拿到这支紫玉簪,想着遵道长之言,去沉朝颜面前卖个乖,孝敬孝敬自己的这位“小娘”。
    回廊尽头的月洞门,陆衡哼着小曲儿,步子悠缓,拐过去,就到了沉朝颜住着的院子。
    院子里黑灯瞎火,只有紧闭的门扉里透出浅浅烛光。
    陆衡想起来,沉朝颜院里的人今早似乎是被陆夫人给调走了。一开始,他还敢怒不敢言,可如今走到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他只觉心中激荡,竟觉出没人也有没人的好处,于是喜上眉梢地搓了搓手,抬脚就要进去。
    影子映在地上,被檐下挂着的灯笼拉得老长,陆衡行至紧密的门扉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屋里没有动静,陆衡不免狐疑。
    可到底夜深,真要说起来,这院子里又是孤男寡女,他不好直接推门,于是微颤着声儿在外面喊了句,“小夫人。”
    映在窗棂上的烛火晃了晃,陆衡将耳朵贴上门板,发现屋里依旧是毫无声息。他蹙眉后退,侧头再看了看暗光浅浅的窗户,心中愈发觉得怪异。看好文请到:fuw enwu.m e
    思忖着,陆衡伸手推了推面前的房门。
    出乎所料,房门竟然只是合着,并没有从里面栓上。可如若真有人在屋里睡觉,怎么会大意到连门都不上栓?
    思及此,陆衡干脆上前,轻轻将门推开了一线缝隙。
    屋里的桌案上一灯如豆,随着开门微微一颤,而昏暗光晕后的床榻上,似乎有一团隆起的形状。陆衡心下一凛,两步退了却没关门,提高嗓子又唤了句,“小夫人,是我,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过来……小夫人?”
    而寝屋的后面,“小夫人”沉朝颜拽紧双拳,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汗流浃背、坐立难安。
    方才她甫一得知消息就往回赶,无奈还是晚了一步,等她从院墙翻下来的时候,看见陆衡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门外。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绕过前廊,又从房间的后墙翻下,刚推开寝屋的后窗,就见陆衡映在门扉上的身影。她只好眼疾手快地关了窗户,背身贴墙,蹲了下去。
    “吱哟”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沉朝颜听见陆衡一口一个“小夫人”,身上的鸡皮疙瘩和汗毛同时立了起来。
    如果被陆衡发现她不在寝屋,她该怎么向陆衡解释自己去了何处?再说了,这陆府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她这深更半夜的,又该去哪里才不会让陆衡起疑?
    沉朝颜心乱如麻,不觉间手心也凉凉地浸出一层冷汗,湿沁沁的黏着掌心。
    “小夫人?”
    陆衡的声音大了几分,听起来像是已经朝着床榻走去。
    然而千钧一发的时刻,回廊的转角处,一声揶揄的嘲讽打断陆衡的话。陆夫人由婆子扶着,脸色阴沉地朝沉朝颜的寝屋外行去。
    屋里的陆衡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脚绊着脚地退了出去,还做贼心虚地掩上了门。
    屋外的陆夫人看到这一幕,脸色又黑了一点。她哂一声,乜向陆衡的时候下颌微仰,头上的珠翠打着晃,簌簌地直晃到他脸上来。
    陆夫人一脸玩味,挑着秀长的眉毛道:“我说老爷这么晚了不回屋,还当你是被衙门上的事绊住了,敢情是孝心可嘉,上小娘这儿来当孙子……哦不对,当儿子了呀?”
    陆衡被怼得无话,赶紧讨好到,“做儿子的回来给小娘请安,不是理所应当的嘛。”说完想去牵陆夫人的手,被甩开了。
    趁得两人继续在外面拉扯,沉朝颜从后窗撑臂翻了进去。
    她快速退下外衣,将藏在被子里的东西都放回了原处。一切收拾妥当,她大大伸了个懒腰,故作声势地弄出些动静,而后行至案边拨亮了上头的烛火,掌灯出了寝屋。
    惺忪的睡眼、微乱的发髻,中衣外的氅衣是随意披着的,绣鞋还没来得及穿好,懒懒地趿着,隐约露出小半个脚后跟……她的样子让人找不出错处,确实是像被惊醒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
    沉朝颜打着哈欠,对两人解释,“今早夫人交代了陆府的规矩,午时背得忘了午休,故而用了晚膳就先歇了,不知老爷夫人到访,实在抱歉……”
    说着她往一边微微侧身,那意思便是邀请两人进屋坐坐。
    美人慵懒,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看得陆衡眼睛发直,不自觉就应了两声“好”,提脚就要跟上去。
    然而下一刻,小院里立即响起陆衡想压抑、却又压抑不住的痛叫。
    陆夫人转头在陆衡的胳膊上狠狠一拧,众目睽睽之下,陆司马便被自家夫人一手提着耳朵,一言不发地拎走了。
    目送两人走远,沉朝颜总算是舒出口气。不用想都知道,陆夫人来得这么恰到好处到底是谁的手笔,他一向就是这样,善于隐在幕后借力打力、全身而退,也不知该说他一句聪明还是心机。
    沉朝颜站在门口失了会神,裹紧氅衣回屋了。
    *
    月至中天,静默地挂在天上,又白又小的一个。北地寒凉的风呼呼吹过,激得抱臂睡在书房的陆衡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方才被陆夫人拎走后,他被罚在正房的廊下跪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因着被冷风吹得直嗦鼻涕,扰了陆夫人清梦,才让管事的将他撵去了书房。
    时值深秋,夜间颇冷,书房里不仅没有棉被,更是连一床暖和的褥子都没有。陆衡只得裹了两件厚点的绒氅,侧身寻了张坐榻躺下了。
    不想没睡多久,门外响起一阵窸窣。他翻身坐起,看见管事的提着盏灯笼,领了个人走进了。
    “老爷,”管事的在门外道:“赵参军说有急事要向老爷您禀报。”
    陆衡心中一凛,赶紧翻身坐起,让管事的引了赵参军进来。
    “怎么?”陆衡吸着鼻子,随手递了个蒲团给他。
    赵参军揩了把额头的汗,焦急道:“属下方才接到京里来的消息,说、说、说京……”
    他气息不稳一唱叁迭,听得陆衡一颗心悬到喉咙。他不耐地“啧”一声,将桌上的冷茶推了过去。
    赵参军一口灌了,擦了把嘴才道:“京里的消息,说是京兆少尹于一月前接到皇上的亲诏,而后就再也没在大小朝会和衙门里见到过他了。打听就说是皇上有公务,将他外派了。”
    陆衡打了个激灵,从榻上坐直了些,道:“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一定就是将他派到丰州了么?”
    “哎哟!”赵参军撩袍往蒲团上一坐,急到,“大人还记得月前那连着的两起京中大案么?”
    陆衡挑眉看他,狐疑道:“你是说蒙将军被害和王仆射谋反一事?”
    赵参军点头,提醒他到,“这两起案子都涉及爆·  炸,其中所用火药,正是年初从魏刺史手上出去的那几批!”
    “嘶——”陆衡后脊一凛,直接从矮榻上跳了下来。
    绒氅落地,他也顾不得去捡,赤着双脚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像一只尾巴着火的公鸡。
    “你不说这几件事,我都要给忘了。”陆衡拍着脑门,语气中全是后怕。
    他愕然回头望向赵参军,一头雾水地道:“你还记得年初索购火药的人么?”
    赵参军忖到,“一个说是尉卫寺的曹寺卿,另一个……”赵参军顿了顿,摇头道:“这位的身份魏刺史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属下斗胆猜测,或许与之前索购火麻和黑海杜鹃的……是同一人。”
    “就是……”陆衡问:“那个魏刺史所谓的上家?”
    赵参军点头。
    虽说陆衡只是个地方官,但对于朝廷之中的党派也是略知一二。自蒙将军死后,王党失去了最后的底牌,王仆射造反被当场诛杀,接着便是王党的倒戈和清洗……
    偏生这两件大事都与魏刺史手下出去的火药有关,这么明显的一个指向,不是明摆着要把朝廷的视线转移到丰州来么?
    再说蒙赫是铁打的王党,他被暗杀,竟然用的是同属王党的尉卫寺私购的火药。这个魏刺史所谓的“上头”,究竟是要做什么……
    陆衡想得入神,竟忘了身边还站着人,行过去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了。
    赵参军扶住了他,道:“要属下说,此事非同小可,大人当小心为上。特别应当对近日来突然出现在丰州,意欲接近大人的人物留个心眼。”
    “你是说……”陆衡双眼圆睁,只觉一股冷风从灵台直灌而下。
    他想到了那个所谓的鬼市殷家少主。
    对呀……
    他们与魏刺史的上家失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这么凑巧,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人偏就赶在这个时候来了丰州?
    而且……陆衡想起婚宴当晚有人来报说,家仆夜巡时发现书室似乎是有异样,而当晚,就是这个鬼市的殷家少主一直借口生意拖着他不放。
    “咚!”
    沉闷的一声落在桌案,是陆衡枯瘦的指节叩击。
    半晌,他抬头看向赵参军,神情阴郁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姑且试一试这位殷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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