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贵喘了几口气,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怡、怡祥宫!”
    怡祥宫啊……周源轻叹一声,又是那愉昭仪!
    此时的怡祥宫中,苏沁琬颓然跌坐在榻上,片刻之后掩面苦笑,她真是气晕了头,什么也顾不得,脑子里只管狠狠地驳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管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
    利用与否其实她并不在意,是她心甘情愿地踏上这样的一条路,甘作他的箭靶,当初并没有任何人逼迫她,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为的不过是能在后宫中辟出一方天地,这本是互惠互利之事,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怪他?
    若她果真对此耿耿于怀,后来又哪会轻易便交付自己的爱恋?她只是被他那句‘无心’给气到了。
    一句‘无心’,仿佛是将她曾经的那些感情,那些爱恋给全然否决了。
    她也会难过,也会委屈,也会心伤,这样的她,又怎能说是无心!
    “……娘娘。”小心翼翼的呼唤在她耳边响起,她缓缓抬头,见淳芊满脸担忧不安地望着自己。
    苏沁琬冲她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淳芊,你家娘娘大概是要失宠了!”
    “啊?”淳芊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会呢?皇、皇上以、以往也、也试过这般、这般愤怒离开,可、可后来、后来不也没事了?”
    苏沁琬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回不一样,他想是要动真格了!”
    被她毫不留情地斥责,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又怎会再容忍自己,失宠倒是小的,若他回去后气不过,降位份打入冷宫也不是不可能。
    口不择言的下场,相信她很快便能体会到了。
    跟在淳芊身后进来的芷婵等人听她如此说,均是一脸担忧,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淳芊嘴巴几度张合,半晌,如同一只陀螺一般在屋里四处转动,口中嘀咕不止,“趁着如今还没失宠,得赶紧准备多些日常用度,娘娘怕热,冰得先准备多一些,最好能准备几年的,就是不知会不会融掉。还有炭,为免将来那些个墙头草再克扣好炭,现在就得让他们搬多一些过来。啊,还有还有,娘娘要用的胭脂水粉,要先存些上等的,就算是失宠,可也不能不梳妆打扮。再想想,还有什么呢……”
    苏沁琬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待竖起耳朵细听,原来她已是在计划趁机储存将来或许再没机会用到的好东西,饶得是心里沉重,可也不禁轻笑出声。
    这个傻丫头啊!
    眼睛突然有几分朦胧,无论她是得宠还是失宠,陪在她身边的总是这样一个实心眼的丫头,当初她仍是苏贵人时,便已经体会过宫里的人情冷暖,淳芊身为她的贴身宫女,更是受了不少奚落与白眼。
    如今一听她说会失宠,这丫头已经是熟门熟路地知道要事先准备什么东西,那些东西现在瞧来不值什么,可真真正正到落泊时,四处求都未必能求得来。
    心情蓦地开朗了几分,嘴角扬着浅浅的笑容,脆声指挥道,“还有软绵绵暖呼呼的棉被,得多准备几床,否则到了冬日,还不得把我给冷死!”
    “对对对,棉被,这个很重要!”淳芊一拍脑门,如梦初醒,‘噔噔噔’几下便要冲出门去准备,惊得已经回过神的芷婵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哭笑不得地道,“说你蠢,你倒还真的蠢了,你这般急燎燎地跑去内务府要这么多的东西,人家会怎么说?”
    淳芊苦恼地皱紧了眉头,试探着问,“不如,我分开分开去要,今日要一部分,明日要一部分?”
    ‘噗嗤’芷婵未曾反应,苏沁琬已经笑出了声,见芷婵及秋棠、半菱等人无奈地向自己望来,她连忙直了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也觉得淳芊这法子甚好,分开去要,既能不引人注意,也能达到目的,极好!”
    “娘娘!”余光瞄到淳芊闪闪发亮的眼眸,芷婵恨恨地跺了跺脚,“您再这般逗她,这傻瓜真的要去内务府要炭要棉被了!”
    苏沁琬掩嘴轻笑不止,直笑得几乎要岔气。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她靠在榻背,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许久之后轻叹一声。被淳芊这般一闹,她突然觉得哪怕真的就此失宠,也不算什么了。
    见淳芊傻愣愣地站着,她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直到淳芊听话地走到她面前,她才笑笑地拉着她的手道,“你莫要担心,如今我已是一宫主位,再不是当初的苏贵人,哪怕就是再无恩宠,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怠慢于我。”
    当然,前提是她的一宫主位能保得住……
    “夜深了,都回去歇息吧,我也觉着有些乏了。”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角,苏沁琬再不想多说,也不会去看芷婵等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起身迳自往床榻走去,脱掉绣鞋躺在了床上,轻轻拉过一旁的薄被覆在身上,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觉得很累,一股从心底发出的累,明日会面对什么,她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再从凤坤宫出来时,赵弘佑已经神色如常,便连原本的那点醉意也像是消散了一般,安静地守候在宫门外的周源及郭富贵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见周源也在,赵弘佑脚步微顿。
    “今晚之事,属下已经清扫得干净。”周源轻声道。
    赵弘佑只‘嗯’了一声,随即抬脚往龙乾宫方向而去。
    夜风带凉意,月色更渗凉,他木然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却是平静得很,仿佛方才那揪心的痛楚从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
    郭富贵忧心忡忡地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他不知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皇上醉醺醺地到了怡祥宫,不过半刻的功夫,从屋里便传出愉昭仪犹带着怒意的声音,因隔着重重的帘子,又是紧闭着房门,是以他也听不清楚,只知道那怒声落下不久,皇上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并且越走越快,让他根本追不上。
    屋内发生的一切,只怕只有当事的二人才知晓。
    他暗暗叹了口气,敢对着皇上发脾气的,普天之下唯愉昭仪一人也。只是,这一回闹得如此厉害,两人可还有和好如初的可能?
    他突然生出几丝不确定来。
    皇上平日便是再宠愉昭仪,可男儿面子何等重要,更何况还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家妇人敢如此待夫君,只怕也会落不到好。皇上掌握生杀大权,从来便只有别人讨好奉承他的份,何曾有不怕死的敢如此放肆!
    ***
    燃烧得起劲的蜡烛,突然发出‘噼啪’的一下响声,在静谧的屋内显得尤其清晰,赵弘佑躺在那张大龙床上,神色茫然,双目失神。
    胸腔还是会有隐隐抽痛之感,可比早前却是好了许多,只是,那股失落感却是更浓了。
    直到如今,他才发现,哪怕他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仍是会有些东西是他求而不得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对如此喜欢她,当初他便会一心一意地宠着她、疼着她,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感受一丝不公。
    可是,千金哪买早知道,事已至此,哪怕他再后悔也是于事无补。
    利用?原来在她的眼中,自己待她仅是利用……
    他承认,最初的那几回,他确是利用之心居多,可后来,哪怕他仍未察觉自己的心意,可行动上却已经再无法忍受她会受委屈。
    曾经他不懂,为何每回见到她的泪水时,心中都会有些异样的难受感;不懂为什么一向冷静的自己,每每能被她气得心肝痛,却又硬是狠不下心教训她;不懂他为何会在听到孙家曾经薄待她时,会那样的愤怒;不懂为何他会丝毫不顾念夏远知忠心耿耿多年追随的份上,对并不曾造成无法挽回后果的夏馨雅网开一面;更不懂他已经容忍了余少芙那么多年,却又偏偏在那件事上发落了她……
    很多他不懂之事,如今他都找到了答案,无非是在与那人日夜相处间,不知不觉地遗失了心却又不自知,所以才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一时他又恨得咬牙切齿,恨她只记得自己的利用,却丝毫不记得他待她的好;一时又有些心灰意冷,她既然如此嫌弃自己,他又何必再自作多情,放弃尊严恳求女子的爱,他的骄傲不允许,也做不到!
    既然苏沁琬不稀罕他,那他便去寻稀罕他的李沁琬、夏沁琬、陈沁琬,天底下的女子多的是,比苏沁琬更娇更媚更柔更乖巧的多的是,他何必吊死在她那棵树上!
    恨恨地‘哼’了一声,赌气地翻了个身,拉过被子盖到身上,阖上眼睛强迫自己早些睡过去。
    ☆、112|111.28
    苏沁琬其实也有点分不清自己如今这般情况算不算是失宠了,自那晚之后,皇上是再不曾到过怡祥宫来,而她自然也不再见过他,可她的吃穿用度却是与以往并无不同,便是近来风头大盛、时不时伴驾的方容华,也是隔三差五往她宫里来。
    她自问与方容华不过点头之交,并无过多接触,也想不明自己这怡祥宫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才能引得她这个‘后宫第一人’总往自己这里跑。
    只是,她对方容华素无恶感,而她来寻自己也是将分寸拿捏得极好,让她着实难以拒之于门外,只能打起精神与她东拉西扯闲聊一阵。
    对方容华的频繁造访,芷婵等人也是心存疑虑,本来以为她是刻意来炫耀的,毕竟如今她的风头已经盖过了自家娘娘,可回回见她的态度均是谦谨亲切,谈吐举止有礼又不失随和,确不是上门来找茬炫耀的,一来二往便渐渐习以为常,便是苏沁琬,对她时不时的上门也再不抗拒,反倒觉得有人时常来陪自己说说话也是挺不错的。
    “嫔妾本也是不喜欢这花茶,可娘娘倒是喜欢,也不知娘娘宫里的丫头们都是怎么弄出来的,嫔妾吃着倒也不错,口齿留香,本也想着让嫔妾身边的丫头也试着来弄些,可偏是弄不出那个味儿来。”方容华一面执起黑子落到了棋盘上,一面笑盈盈地道。
    见赵弘佑一如这段日子每一回那般,动作有片刻的停顿,她心中不禁好笑。
    “你话太多了!”落下最后一粒棋子,胜负已分,赵弘佑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起身迳自在御案前坐下,再不去理会她。
    方容华哑然失笑,动作轻缓地收拾着棋盘。
    话太多?她暗自摇头,她又何曾想话太多,这段日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比她这大半年说的只怕还要多。皇上明明极是关注着愉昭仪的一言一行,每回听她言语间提到怡祥宫,脸上虽仍是无甚表情,可耳朵却是竖了起来,偏每回她一说完,他便要嫌弃她话太多。
    将过河拆桥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只怕便是大齐这位年轻的帝王了!
    将两色棋子各自放回瓮里,再用绢帕将棋盘擦了擦,再扶了扶发簪,遂起身行礼告退了。
    直到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赵弘佑才提着毫笔怔怔出神。
    花茶?她惯会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不一会的功夫又垂了下来,冷哼一声,她果然将平安终老这四字贯彻得彻底,哪怕宫中早有她失宠的闲言闲语传出,她也浑不在意,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还有心情弄什么花茶!
    旁人会认为是宫女弄的这些,可他却是不信的,怡祥宫那些宫女,除了那个淳芊,还有那位茉雪外,其余均是他为她所挑,最是本份不过,又怎会弄这些莫名奇妙的东西,必是那小混蛋出的主意。
    她没有自己,依然会过得很好,轻松自在……
    心口又是隐隐的一阵痛楚,这段日子以来,这样的痛时不时都会出现,他恼自己不争气,那样不稀罕自己的女子,再为她伤神难受做什么!
    烦恼地将手中毫笔扔到一边,不经意低头间却看到案上铺着的宣纸,早已是满满的一整页‘苏沁琬’,他竟不知自己居然糊里糊涂地写了她的名字。
    恼怒地抓过御笔,蘸了蘸另一边的混了朱砂的墨,恨恨地在那写满‘苏沁琬’几个字的纸上打了个大大的、鲜红的叉叉,最后仍是气不过,又在上面写下几乎占了整张纸的‘小混蛋’三字。
    鲜红的‘小混蛋’刹时便盖住了大部分的‘苏沁琬’。
    他恨恨地盯着那张纸,双眼似是带火,仿佛透过那可怜兮兮的‘苏沁琬’向那人发泄。只一会又觉得甚是无趣,随手将那纸抓成一团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
    夜幕降临,屋内只燃着一枝蜡烛,赵弘佑在龙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不管白日里他如何愤恨发泄,每到夜深人静之时,那空落落的心都像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咬着一般,着实难受得很。
    他不是没有想过再找个人来填补那空洞,可却发现他名义上的那批女子,实在是差强人意。不是不够娇,就是不够媚,又或是娇柔过甚失了灵动,总而言之就是有这样那样让他无法接受的毛病。
    一时又恼当日负责选秀事宜的燕徐二妃,恼她们眼光竟是如此的差,挑了这么些个歪瓜裂枣进来。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也不知有多久,困意终于袭来,他缓缓阖上了眼眸,任由那汹涌而至的困意将他带入梦乡……
    ‘轰隆隆’的几下巨响,本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赵弘佑一面习惯性地探出手去,一面喃喃地安慰道,“小狐狸莫怕,朕……”
    双臂却是搂了个空……而他,也彻底清醒了过来,那未尽的安慰之语亦是卡在了喉咙里头。
    他怔怔地望了望空落落的怀抱,双手仍是保持着搂抱的姿势,片刻之后,苦笑地收回了手,手臂搭在额上,眼中隐隐可见水光。
    窗外‘噼噼啪啪’地砸起了大雨,伴着时不时炸响的雷声,将他所有的心酸难过掩盖住。
    他趿鞋下地,简单地披着外裳缓缓地步向窗边,出神地听着外头的雨声,雨滴砸到窗棂上,发出一阵阵‘嗒嗒嗒’的响声,突然,又是一声巨响,紧接着便见窗外闪起了一道白光。
    赵弘佑心中一紧,下意识便要迈步冲出门去,这样的雷电交加,尽管小狐狸一直嘴硬不肯承认,可他却是知道她是害怕的,往常若是遇上这样的天气,他总是会陪在她的身边,如今他不在,她还不定得怕成什么样呢!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死死地咬着唇瓣,那不甘及怨恼又再涌上心头,他恨恨地一拳头砸到墙上。
    赵弘佑,你就这么一点出息?简直枉为一国之君!管她吓成什么样,也与你无半分关系,她都不稀罕你了,你还理她做甚!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做好建设,他干脆拿过摆在长案上的史书,强迫自己认认真真地投入阅读当中,不会想别的事,更不要去做那些不讨好之事。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足足下了半宿,当雨声渐弱,雷声不再时,天色已经朦朦亮了。
    到了早朝的时辰,郭富贵正要进去叫醒,门却‘吱呀’一声从屋内被打了开来,紧接着便见皇上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着人进来侍候!”淡然无温的语调,一下便让有几分怔忪的郭富贵回过神来。
    “奴才这便让人准备。”
    “可有接到受损报告?”梳洗过后,赵弘佑迈开步子往正阳殿去,行走间随意问身后寸步不离的郭富贵。
    “并不曾,昨夜虽是雷电齐加,也不知划了几回闪电,但瞧着比往年的还要弱些,想是无碍。”郭富贵躬着身回道。
    “六回,昨夜一共闪了六回!”充满肯定的话语落到耳边,让郭富贵一下便愣住了。
    六回?这般清楚,莫非皇上一夜未睡?
    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无甚表情的主子又低下头去,自那晚之后,皇上便愈发的奇怪了,也不让人回禀怡祥宫之事,也不再往怡祥宫去,倒是景和宫那位方容华,隔三差五便会传宣召一次。
    宫里隐隐传着愉昭仪失宠之话他也清楚,可心里却始终存疑,皇上的心思他看不透,愉昭仪失宠与否他也不能确定,只方容华在皇上此处挂了名号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
    雨后放晴,阳光明媚,经过一番雨水冲刷洗礼的后宫,处处可见迷人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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